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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兰塔之死

1998-07-29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百年孤独》获诺贝尔文学奖后,各方评论对该书几乎一致赞誉。然而,对一本像《百年孤独》这样的名著,评论未有穷时。大题目有人写过了,我小题小作,谈谈书中阿玛兰塔之死。

加西亚·马尔克斯认为,一切伟大的文学都必须建立在具体现实之上。他多次说,他的故事几乎都来源于具体的人物,不是以个人经历为基础的小说他不写。他说他有个姨妈,本来很活跃,有一天忽然坐下织起寿衣来,织好寿衣躺下睡觉就去世了,家里人用她自织的寿衣给她入殓,读者从《百年孤独》里一下子就能认出她来。我相信作家的话,相信他那姨妈就是阿玛兰塔的原型,尽管例如他说过他写《百年孤独》不过是想写出他童年时代的生活,人们从书中找出其他含义也许是他“通过不自觉的阀门”泄出的这类难以令人相信的话。不过,他从希腊神话里借来阿玛兰塔缝制寿衣这个场景,那倒是有白纸黑字为据的。珀涅罗珀缝制寿衣,白天缝了晚上拆。阿玛兰塔缝制寿衣,也是白天缝,夜晚拆,连细节都是一样。

评论家们往往只提阿玛兰塔为自己缝制寿衣,其实她起先缝制寿衣是为她的情敌雷贝卡缝的。多年过去,她仍心怀深仇大恨,祈求上帝让雷贝卡比她先死,她要为她的尸首仔细整容,给她穿上她亲自为她缝制的精美的寿衣。可是当她一想到她出于热爱也只能这么做时,竟由于爱与恨相混淆不寒而栗了。作家在阿玛兰塔动手为自己缝制寿衣之前插这一情节,给故事增了波澜添了兴味。

珀涅罗珀借口为她公公缝制寿衣后方能结婚来欺骗众多的求婚者,为的是等待她丈夫、阿耳戈斯英雄俄底修斯的归来。阿玛兰塔等待雷贝卡先死的希望落空,可死神优待她,提前好几年通知了她的死期,她终于为自己缝制起寿衣来。她这时一面缝制寿衣一面等待谁呢?她人缘已稀,尘缘将尽,等待死神来接她。

死神,中国与西方的神话传说里都是阴森可怖的。这里阎王手里操着生死簿,到一个人大限来时就会派无常鬼来勾魂。那边的死神是个手持铲镰的骷髅。堂吉诃德的伙伴桑丘·潘沙曾对那位白骨娘娘说过一番颇为形象的话,说她不停地收割,从不睡午觉,干草青草一起割起来,不分小羔羊、老绵羊,一起吃下肚。尼加拉瓜大诗人鲁文·达里奥独辟蹊径,在一首诗里把死神描绘成一个漂亮的、几乎是迷人的姑娘,还有爱神睡在她的足前。现在加西亚·马尔克斯又别开生面,阿玛兰塔眼里的死神并不可怕,因为她是个身着蓝衣的女人,头发长长的,模样稍嫌古板,有一次她跟阿玛兰塔一道在走廊上缝衣服,还请阿玛兰塔帮她穿针哩。加西亚·马尔克斯提醒作家不要忽视创新。他不循旧路,把死神描绘成一个普普通通会做针线活的女人,就是他在《百年孤独》中随时不忘创新的一例。

阿玛兰塔通过长期寂寞的自省心情平静下来之后,不像开头那样拖延时间,而是加快工作速度,给她那件精美绝伦的寿衣缝了最后一针。这时,她宣布她到傍晚就要死了。

阿玛兰塔不仅把她快要死的消息告诉家里,而且通知全镇,宣布她可给死者捎信,于是给死者寄信的人挤破她家的门,她很快收下了满满一箱的信,不想写信的人就让她捎话给死者。论者说,印第安人相信灵魂不死,生命在死亡中延续,阿玛兰塔是印第安仆人带大的,自然也有这种思想,而马孔多镇人也都是相信来世的,这才有阿玛兰塔归天之前众人托她捎信给亡灵这样的事。其实,“灵魂不死”这类主观意识,并非印第安人所专有。宗教感据说并不强的中国人,给死者烧灵屋子散纸钱,而今“进化”到烧大额人民币和美元冥钞,供死者到另一个世界中享用,这还不也是“生命在死亡中延续”,这里哪有阴阳之隔?加西亚·马尔克斯认为,拉丁美洲的现实本身就是神奇的,而人们的神话、信仰、传说也都是现实,因为它们组成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参与了人们的胜利和失败。他说只要翻翻报纸,就会看到种种神奇的却被说成是出自想像的事情。其实在我们这里,只要翻翻报纸,也会看到许多神奇费解或并不费解的事情。问题是希望我们的作家不要像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说的那样执意去“讲述一些鼻子尖下的、无足轻重的事”,而要“研究研究语言的运用,研究研究写小说的技巧”,把“所有奇异的事情”和“层出不穷的生活”,如实或诗化反映出来而已。

老姑娘阿玛兰塔,临时叫来木匠给她量尺寸做好棺材,到傍晚从从容容给自己修好鸡眼洗完澡着上清洁衣衫从浴室出来,平静地躺在床上安眠不起,结束了颇不平静的一生,然后家里人给她穿上精美的寿衣安置到粗糙的木板棺材里。

阿玛兰塔之死,占《百年孤独》的篇幅甚少,但其中神话、传说、信仰交织,虚构的现实和真正的现实并陈,可以说是在那本集魔幻现实主义流派之大成的小说里,讲了个能够吸引读者注意的魔幻现实主义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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