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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研究的“基础”

2001-05-16 来源:中华读书报 □中岛碧 我有话说
昨天在会上的您的发言,在我看,说得有意义。因为,中国现代(当代)的文学研究家的论文、评论,一般来说,我觉得太“文艺化”了。从学术研究的视角来看,未必要的“修饰”太多,文字常常带有过分的“情感”,篇幅一般太大,文笔太华丽,客观性、论理性相当不够。能耐“欣赏”,要进行共同研究时,思维方式和理论上,缺少能够沟通的因素,令人感觉到不能耐烦。中国人对于日本学者的著作觉得“枯燥”,日本人对于中国学者的(当前的)著作有时觉得缺乏客观、实地的调查、考察,缺乏“考据”,反而感情、感性上的因素过多。觉得不是学术著作,而是一种“文学创作”。

这个“文学创作”的说法本身当然没有贬意,只不过是作为一部学术著作,有时没必要的东西太多。我看从前的学术著作(中国的)不是这样的,您当然知道,无论是清朝考据之学(朴学)的著作也好,民国时期的学术著作也好,以“实地”“考据”为本质,感情上的东西不多。我过去研究过的(说实话,不能算是“研究”,只是翻了一翻)东西,除了丁玲之外,大半都是学者的著作,纯粹的作家的作品不占一半——闻一多,朱自清,王国维,杨绛等都是。郭沫若也是。还有不少旧学的学者、文人。他们所写的著作、论文,可以说是学术上的东西。但最近在中国出的学术著作,搞“理论”的也好,其他也好,不少东西都缺乏实地、踏实的考证,理论性也不太强。

当然中国学者可以有他们独特的学术风格,独特的思维方式、思路,不过达到当前这样思想开放的阶段,学者之间(世界上的)越来越需要“共同的”因素——研究方式,题目,思路,语言等等。就这样,我们可以进行真的互相的学术交流。我受到平田的邀约时(关于您的小说史的翻译工作),考虑到这些问题。您的著作,除了能够提供资料性的材料以外,在研究方法上也有不少共同点,觉得以后可以进行共同研究。有些论文、著作不是这样。我们可以接受,可以参考,也可以“欣赏”,但不一定能够把它拿来做成“共同研究”的根据。

这十年,我写了一些有关杨绛的东西,也做了翻译工作。这一个工作里,我觉得她的东西(不管是文学作品还是研究论文)和别的中国人的东西不一样,在我们看,研究的思路、方式的本质上和我们的相同,没有差距。除了专门研究中国文学的人之外,一般的日本的读书人也能够理解、能够接受她的作品。比如说,她的著作不是因为有“中国风味”,而是因为又有“普遍性”,在西方很受欢迎的。当然,这不意味着只要“普遍性”,不要“民族文化”的特色,而且西方人所说的“普遍性”常常只能在“西方世界”算是“普遍的真理”,不一定是全人类能通用的。但二十世纪前半,中国文学界、思想界所提出的许多问题,观点,思路,我们觉得带着很重要的“普遍性”。后来,解放以后,突出“民族的特色,社会主义的中国的特色”,和我们之间,能共用的语言也没有了。鲁迅在民国时期说过,“我们和日本文学者没有共同语言”,我们对于这个可以理解,它使我们日本的中国研究家(我们的前一辈)深刻地反省。后来,解放以后,不少日本的中国研究家,经过反省之余,把自己的思考方式等勉强(有时)“接近”中国的,下决心一定要努力把握中国人的思想、思路等等。结果,在一段时期,有不少研究者把自己的研

究紧紧跟着中国当前的研究道路走,不大重视自己和中国之间的该有的(实际上存在的)差异。虽然这样,“努力”是“努力”,但实际上“差异”越来越大。幸而日本人的研究方式一直有着踏实、实地、过细的特点(有时可以说优点,又有时成为缺点),虽然努力,没能一致。

就文学作品本身来说,应该有民族特色,学术著作也可以带有同样特点。比如,英国学者和法国学者,法国和德国,学术研究方法,学者思维方式,各有各自特色。但他们之间有很多共同部分、因素,能够互相参考,互相进行共同研究的“基础”。这个“基础”,在我看,以后越来越需要。

我自己到现在没什么出色的研究成绩,但还是要继续做点事。这几天,我在会上旁听,得到了不少感想。尤其觉得共同点(在研究上的)还很少,差异、差距够大够多。我这二、三十年的研究工作上,对于中国学人、知识分子的问题、思维一直都有着很大的兴趣。开始十来年左右,集中看了郭沫若(包括学术方面的)和王国维的,后来搞一些书经、诗经等先秦文学,当时当然需要看不少两汉、魏晋六朝和唐宋、清代的学者的东西,近十几年又写了一点有关现当代文学的东西(包括闻一多的)。搞先秦文学时,清末和民国时期的学者(古典学者)的著作当然需要看,王国维、顾颉刚等也在内。这样,这差不多二十年,一直都注视着这方面的东西。因此我对你们这些年正在做着的研究很感兴趣。虽然我自己没有发表过东西,没有什么成绩,但很期待着“同行”的成绩。希望你们多读国内外的“过去的”东西——不必要太新的,当前流行着的。日本和西方的汉学界,和你们的一样,二十世纪前半有了很多成绩,有不少著作、研究,现在还没有人超越。当然后一代也有他们的优越点。但人文科学不像自然科学那样,不能说“过时”的已经完全被超越了、可以扔掉的。

昨天会上的您的发言引起我的这些感想。不一。

陈平原附记:

收到日本大学关于中岛碧教授(1939—2001)因病去世的讣告,不禁潸然泪下。虽然此前已经从电话中得到通知,还是不如白纸黑字之“铁证如山”。今年1月20日,东京下过一场大雪,那天晚上,我们正好在中岛先生家中做客;席间,还观赏了她即将出版的“东洋文库”版《列女传》译注校样,谈论关于古代中国图像与文字的复杂关系,其乐融融。

我认识中岛教授已经十年。十年间,中岛教授辗转于奈良、京都、东京的多所大学,我们一直保持着相当密切的联系。但说实在话,真正的深入交谈,尚有赖于1992年9月的湘西之行。与国外学者打交道,即便已经十分熟悉,也很难达到“无拘无束”的境界。只有在长途旅行中,各自暂时卸下盔甲,淡忘自己的社会角色与文化背景,还原为一普普通通的“过客”,那时的谈话,方能见真性情。十天里,我们既聊各自在农村的生活经验,表达对农民命运的深切关注;也品鉴沈从文笔下出神入化的山光水色,甚至在猛洞河漂流时不慎翻船落水;当然,也有正襟危坐的时候,此行毕竟以“学术研讨”为正题。

讨论会的名称是“20世纪中国文学与区域文化”,是为湖南教育出版社组织的同题丛书做理论准备。会间,9月24日,我做了题为“文学意趣与史学品格”的即席发言(发言纪要收入上海汉语大辞典出版社1996年版随笔集《书生意气》)。第二天,在开往张家界的车上,作为“会议特邀代表”的中岛碧教授(其实只是结伴游湘西,说好可以不发言的),递给我七页稿纸的信件,表达她对这次会议的看法。在我所认识的汉学家中,有如此迅速反应能力的,不只一两位;但肯如此真诚地谈论文化差异,直面中日两国学者之间的隔阂,却是绝无仅有。我相信日本一位著名学者的话:中日之间,讲“友谊”容易,求“理解”难。其实,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间存在隔阂,此乃正常现象;可为了怕影响“友谊”而刻意回避矛盾,绝非好兆头。

我更欣赏中岛教授的思路,中外学界之间,需要构建“共同研究的‘基础’”,以便“进行真的互相的学术交流”。而这就要求我们直面矛盾与差异,努力追求相互间的理解与沟通。比起中岛教授的众多中国学研究著作来,我更看重她的视野与胸襟。正是基于这一考虑,我撇开了关于中岛教授学术功业的介绍,转而发表她九年前的论学书札(除了三两处明显错漏,不做任何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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