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风雪觅芳踪

2001-07-04 来源:中华读书报 张玲 我有话说
我终于又踏上了去哈沃斯的路!2000年除夕的前一天。西约克郡和东兰开郡连同大不列颠岛国其它大部分地区正值连阴雪,只有这时是雪霁初晴,天气预报下一场暴风雪在即,我不能错过这旧千年绝后的机会。

2000年是个幸运年,我两次造访哈沃斯勃朗特姐妹故里,从读《简·爱》和《呼啸山庄》,到写相关评介和翻译《呼啸山庄》,访谒哈沃斯的愿望酝酿了近半个世纪,机缘却令我数过其门而不入。

从兰开郡的阿克灵顿到哈沃斯,不过几十分钟,但要翻过两郡之间峰峦叠障的界山。陪送我们的汤姆只择冰雪已经处理的正路小心驱车。一路上往来汽车络绎不绝。看来,虽值岁暮年关,对这富有传奇色彩的传奇姐妹作家心向往之的,仍大有人在。

秋天那次,是我的空前之访。由金和杰克陪送。杰克这位老先生,简直是勃朗特姐妹的父亲派垂克·勃朗特牧师再世:清瘦、中高、深目、圆颊,因为他也来自爱尔兰,至今也仍有爱尔兰口音。为使我们沿途观光更多,他尽量穿行只容一辆车身的山间小路,上下坡度极陡,回旋弯度又大。路旁谷底坡间山顶尽是错落连绵的牧场,间杂着棘树或石块的界篱,散漫进食的牛羊以及坚实简陋的石砌农舍。那时牧场依然鲜翠,窄叶树丛“疏疏落落,干枯低矮,极力倒向一边”,正如《呼啸山庄》中所云。山高处,西风强劲,景色愈见荒凉,几处古老农场的断壁颓垣,似乎从三姐妹的时代至今岿然不变。

那时候冒着秋风秋雨在哈沃斯村中心东南侧停车场下车,沿陡斜的主街徒步上攀,很快就透过细雨看到占据全村制高点的勃朗特姐妹故居。正式的名字是勃朗特牧师住宅博物馆。这里并非她们的出生地。勃朗特牧师六子女中的四个,包括我们的主角三姐妹,都生在桑顿村,距哈沃斯东南约六英里。牧师转任哈沃斯教区后,五岁的夏洛特、四岁的爱米丽和两岁多的安随父母家人迁居这里。这是一座乔治后期风格的两层灰色长方形楼房,夏洛特婚前和勃朗特牧师逝后,曾两度修整,但未损原貌。比起周围简陋的民宅,它虽稍体面,但与我所见其它英国牧师公馆相比,则显寒索。这又是一处令人伤感的寓所。三姐妹在此定居不久,就先后经历了丧母和失去长次二姐之痛。她们在清贫与孤独中悄然成长、自学、写作、求职,多方探求缺少妆奁的英国闺女的归宿,在费尽周折出版了自己的诗与小说之后,尚未尽享世人对它们恰如其分的高度赞誉,即相继与世长辞。

守候在门首的馆长和导游年轻、娇小,一身黑色,满面春风,这仿佛是夏洛特或是安在亲自接待我们!由这样二位女士引领、解说,我们穿堂入室,尽览了所有展室:家俱、用具、衣物、图册。处处都简朴、洁净,正如她们的首位传记作者盖斯凯尔太太初访所得的印象。过去久读三姐妹传记、图册,又在伦敦国立画像馆和塔索太太蜡像馆目睹她们的容貌身影,不久前的夏季和初秋参观伦敦新大不列颠图书馆《英国作家寻章摘句展》和湖区渥兹渥斯博物馆《首千年英诗展》,又曾邂逅勃朗特姐妹的雪泥鸿爪;特别是大不列颠图书馆中那张勃朗特家橡木三足折叠桌,桌面一侧还刻有几乎磨平的阴文E字,据说正是常坐此侧读写的爱米丽手刻。因为已有这些经历,秋季初访三姐妹故居,也仿佛成了旧地重游。

在其它展览上,也见过勃朗特姐妹手迹,包括她们童年时自写自编自己装订成册的“小书”片断;但只有在此,面对实际大小的原物,而且贴近她们日常起居、饮食、散步、谈天、劳作、阅读的氛围,这些只有扑克牌大小、装订精美、图文秀雅的小书才真正显示它们的厚重。三姐妹和她们那位兄弟勃朗威尔才不过十岁上下,就自然而然地开始编写起这些富有想像力的诗文。包括《年轻人杂志》、《安格瑞亚故事》、《刚代尔传奇》等。他们构思、试笔、研讨、切磋全凭本能,将此视为四人的秘密,从不为外人道。这些好玩美丽的小书在文学历史的进程中当然永远也不会与《简·爱》、《呼啸山庄》等并驾齐驱,但确是铁的见证,说明天才之笔也是经久磨砺而成。

当年四个聪明的小孩集体写作,日后成就大业的却只有姐妹三人。那位在家备受娇宠的男孩长成后好色、嗜赌、贪杯、食毒,堕入深渊难以自拔。在这个父亲薪俸微薄而又人口众多的家庭中,他曾独享姐妹们省吃节用所余,接受了正规教育,但对学业和事业都是浅尝辄止。为支持他习画成就艺术家,众姐妹以自己生活空间的局促不便为他腾出创作室。从如今仍然张悬其中的几幅肖像画可见,即使平庸画匠的基本工艺技巧,他也并未掌握娴熟。不过要不是他为三姐妹绘制的合像和残存的爱米丽侧像流传至今,尽管现代摹拟绘像技术已发达到几近写真,我们也难确定三姐妹形貌的细部。因此不仅勃朗威尔的名字,而且他的绘画作品,都是借了他那三位女性手足的光辉而青史留痕。

与勃朗威尔形成讽刺性反差的是,家人对这三姐妹本是无心插柳,但她们共用一间狭窄的小屋,上考文桥那种环境恶劣、疾病流行的慈善学校,顽强地自生自长,直到华冠婆娑,浓荫匝地。如果她们能有勃朗威尔那样的条件和机会——且不说机缘本身究竟包含着多少概率,起码,夏洛特可以不去反复进修、求职,安可以不去勉强做家庭教师,爱米丽更不必去做供全家一日三餐的主食面包,她们自然会有更多时间、精力、体力用于写作……无怪一百年后,出自著名文人且有爵位之门的弗吉尼亚·吴尔夫想到她的前辈同性作家生活创作之艰辛,还在铮铮申辩着妇女应该拥有“自己的一间屋子”。

依次走过这些物是人非的房间,我在参观者中发现,有很多衣着独特得体,气度高雅不凡的女性,这比在其它各类展览馆中看到的多。大家交臂而过,含笑交流的目光中,似乎都有一种对勃朗特姐妹热爱与仰慕的共识。如今距吴尔夫争取一间屋子的岁月,又近一百年了,这些女士不仅拥有自己的一间屋子,而且恐怕早有了整套的房子,也许比男士的还大,正在我身边的女友金,就是其中的一个。

岁末踏雪的造访,先参观了故居前面的圣麦克与众天使教堂。经历百余年的风雨,如今这里已大大改观,不过圣坛右侧墙角仍郑重保留着勃朗特一家的墓券,券门外左侧地上镶了一块黑色砖石,标明下面就是夏洛特和爱米丽的葬地。小妹安是在东去海滨斯卡勃罗养病期间去世,就地殡葬。

夏洛特和爱米丽的名字在这块小小的块石上紧紧地挨在一起,就像她们在考文桥慈善学校和布鲁塞尔埃热太太的学校求学,紧紧挨在一起时一样。从与世隔绝的乡居进入社交,哪怕是最低等级、最小范围的,她们也那样腼腆、谦恭。生前,她们总是这样;身后,退隐在这块坚实、美丽的墓石下,可谓恰合她们的心性。批评家和诗人马修·阿诺德在夏洛特逝后立即赋诗吊唁,诗中有姐妹俩的坟墓中间茅草相连的意境,显然是因为并非亲临凭吊而套用了诗人浪漫想像的公式。不过,说实话,如果葬于露天,与茅草、山风、雨雪、日月、星辰、荒原、群山直面,确似更加符合两姐妹,尤其是爱米丽的身世和情趣,阿诺德对此也是这样辩解的。

走出教堂,漫步在它与牧师住宅背后深雪覆盖的原野,欣赏着夕阳将眼前一座孤丘的西南侧染成金黄,不禁想到希思克利夫这个名字。如果不是译音,按词义它应该是荒原?岩啊。天空湛蓝,大气甘甜,这是一份多么难得的高朗、开阔、宁静与单纯!归途最后一瞥远方的草场、山坡、谷地的连天白雪,那是荒原的盛装,像勃朗特姐妹其人其文一样纯洁。秋季那次的归途,是翻山小路,大地棕、紫、绿杂错相间,像抽象画的巨幅地毯,那是荒原的家常打扮,像三姐妹其人其文一样优美;近距离看那些穿行而过的古老农场和房舍,使人更可断定,画眉田庄和呼啸山庄绝非只有一两处原型;路经一片平坦多风的盆地,一座座新式发电风车在雨雾中从容转动着翅翼,像荒原传说中的山精树魅——哈沃斯的民间传说和奇妙景物,正是爱米丽编织奇特浪漫情节的动力。这雄奇壮丽的荒原与群山,才是勃朗特姐妹生活和创作的那间大屋子。她们从童年开始就在这里手牵手漫步,日积月累,它所给予她们的亲切与灵感,为到此一游的瞬间过所无法捕捉。

这三姐妹如电光火石般短暂而又奇特的生命、天然、内省,像这荒原一样神秘,但缺少普通女人的社交、尊荣、爱情、婚姻、生育,对于将“做女人真好”的基点置于这些事物的人来说,是多么地不完美!而这三姐妹的生命与创造恰恰证明,生命中的得与失是一个恒定的常数,所得排除所失,就是一个完美,天然绿色的鱼与熊掌大多难以兼得。

尽管夏洛特比两个妹妹长寿了十年左右,这三姐妹都得算是岁寿不永;但她们又都死得安然,尤其是爱米丽与安。这也许正因为她们对自己一生之所得已经满足。在当今自我至高的现代人眼中,这也是匪夷所思;因此,一位据称为十九世纪犯罪学家的先生,竟然编出哈沃斯勃朗特牧师住宅连环谋杀故事:新到任的副牧师骤然闯入三姐妹的生活,夏洛特在十个月中间先后毒杀了她的败家子弟弟和两个妹妹,婚姻目的达到,又被丈夫毒杀,真比《呼啸山庄》的故事更为耸人听闻!固然,阿瑟·贝尔·尼克尔斯副牧师为男性、未婚;与爱米丽同庚,长于安两岁而晚于夏洛特两岁;到哈沃斯不久,三姐妹匿真名出版的诗合集笔名都用了贝尔为姓……如此这般都是不容职业侦破家放过的蛛丝马迹,但是,从遗像可见,以尼克尔斯先生那副刻板尊容——且不论由此又可推测其个性大约也趋于乏味——是否真会一举牵动勃朗特姐妹的三颗芳心?即使这孤寂的姐妹天生强烈的激情难以自抑,饥不择食,夏洛特是否真忍心抛却一往相依为命的手足深情,而采取如此阴毒卑劣的极端?……这一惊世假说的发见者,也像近年的不少反英雄、反历史的大发见者一样,究竟是明察秋毫,还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带着一连串问句,我告别了哈沃斯;在日后的专题中,容我再继续思考。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