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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的历史意识与技术能力

2001-11-21 来源:中华读书报 陈平原 我有话说
凡有华人的地方,必有金庸小说的读者,此乃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一大奇迹。对于绝大部分读者来说,金庸小说的文学价值意义或文学史意义,不在其视野之内,最关键的是喜欢。正因为大众真心喜欢,才造成今天金庸小说的“畅销”加“长销”。畅销书一般短命,事过境迁当即风流云散;而长销的经典之作,在一时期内不可能大量发行。如今,二者在金庸小说上竟结合得天衣无缝,值得细究。欣赏金庸小说者,大都强调其一好看,二有文化。前者针对所谓的高雅小说,后者则是对比其他武侠小说。如此未经深思熟虑的“直觉”,其实大有深意在。

强调读者借金庸小说以了解中国历史与文化,如此立说,似乎低估了其文学价值。其实,借小说传播知识,正是传统中国文学的一大特色。在我看来,金庸小说对传统中国文学的借鉴,不只是众所周知的侠义精神、章回体式以及语言风格,还包括这种对于小说功能的体认。在很长时间里,“平民文学”、“大众文艺”以及“纯文学”的旗帜交替出现,但除了晚清,“借小说传播知识”,始终不被学界认可——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及《故事新编》从理论及创作两个不同的角度凸显“文采与意想”、否定“以小说见才学”,或者“把死人写得更死”。但若像金庸小说这样,既有丰富的想象力,又能隐约“见才学”者,又该如何评价?

金庸先生对于自家的才学,似乎十分自信。比如,在北京大学讲历史而不是讲文学,在浙江大学招博士生也属于历史专业而非文学专业,这一选择,引起不小的争议。通达者认为,此乃古来中国文人的惯技:通过贬抑所长,凸显自家的多才多艺(记得不只一位著名画家称自己诗第一,字第二,画第三)。我更愿意从作家的创作心态出发:不断超越自己,既是作家从事创作的理想境界,也是乐趣所在。我在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关于金庸小说的国际研讨会上谈到,从种族冲突与文化融合角度来理解中国历史上的危机与转机,与陈寅恪以降魏晋南北朝史研究的主流意见不谋而合。这既体现了查先生对中国历史的整体把握能力,也说明为何他在北大的讲演不像在国外那样引起满堂掌声。因为,在学院派看来,这已经是常识。记得查先生当时很高兴,还在答辩时表示感谢。可我的文章中还有一段话:“不过,对于金庸的史学修养,不应估价过高。这里强调的是,对于中国历史的独立思考,乃金庸小说成功的一大关键。”查先生当时可能太累了,不太注意我这段话里隐含的不同意见。没想到后来在招生风波中,我的这段话,被引用来批评查先生。其实,我想表述的意思很简单:作为小说家,金庸具备丰富的学识以及对于中国历史的整体理解与把握能力,确实难能可贵;可这不等于说,我们可以从史学家的角度来要求并评判查先生。

就像谈论史学家(比如陈寅恪)的文学修养一样,表彰小说家的史学境界,也不应该漫无边际。相对于今日大行其时的“戏说(乾隆)”、“大话(西游)”来,我更认同金庸对待历史的严肃态度;相对于晚清以降无数以中国历史为题材的小说(包括武侠、言情、英雄、历史等小说类型),我尤其欣赏查先生的大历史观以及灵活驾驭材料的能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此乃金庸小说的魅力所在;若以历史学家的眼光来挑剔,则很可能大煞风景。

回过头来,解读著名小说家(我同意查先生的意见,应将其作为“小说家”而不是“武侠小说家”看待)的查先生,为何偏要招收历史学专业的博士生。我相信查先生的真诚,在新闻以及政治、文学诸领域成功地纵横驰骋几十年,晚年回归“得天下英才而育之”,这种心境很高旷,也很传统,对我来说很有魅力。但我想指出一点:史学既有道的一面,也有技的一面。不同领域的顶尖级文人学者,容易在“道”的层面互相沟通,反而是在“技”的层面无法对话——因各有其特殊性,需要几十年持之以恒的搏击才能运用自如。而教育的特点,恰好在于只能由浅入深、由“技”而“道”(我欣赏戴震的思路:“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譬之适堂坛之必循其阶,而不可以躐等。”只要略加变通,《古经解钩沉序》中的这段话,可以移用于人文教育)。在这个意义上,“横通”有可能,“越界操作”反而不容易。

在我看来,喜欢在大学里谈历史而不是论小说的金庸先生,似乎是给自己出了个绝大的难题。而且,也让我们这些文学研究者大感失落。因为,我能感觉到这一选择背后隐含着的重史而轻文的传统观念。史学家有此想法一点也不奇怪,可连小说家都这么看,那问题可就大了。文学研究不见得就一定“漂浮”,更不能等同于“没学问”;甚至因其必须兼及考据工夫、艺术感觉与理论修养,对于具体的学者来说,很可能更具挑战性。

我真希望查先生改招文学专业的博士生,而且专门讲授如何自由驰骋于“历史与文学之间”——这既是传统中国小说的精髓,也是查先生小说创作的不二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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