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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经有过的房屋、城市和前辈

2001-11-28 来源:中华读书报 ■费菁 我有话说

中国古典建筑的历史经验,除了对文物建筑保护有意义,与今天的生活已经没有太多关系。然而,它们仍然是独特的文化遗产,在当前城市建筑的混乱无序和盲目模仿中,中国古典建筑的内在逻辑与美学精神,仍然可以给我们有益的启示。

本文作者费菁女士是在美国执业多年,广受尊敬的建筑师,本文是她早些时候在纽约华美协进社的演讲。

前辈和女前辈

一说中国古建筑,大家马上想到梁思成先生。头两年,有人拍电视连续剧,于是林徽因先生如今也变成熟人了。从这里又串到徐志摩、陆小曼、张幼仪,再往后来追究,还有金岳霖等。如果和那些与梁先生相处过的同事学生们,坐在屋里聊天,还会说起更多名字,人物众多,热闹会更大。不过这不是今天谈话的重点,理由是:我也是清华毕业的,虽然刚刚人到中年,脑子里还是有不少封建残余在作怪,认为晚辈,不能背后褒贬老人。

上大学最后一年,是毕业设计。我在的那个小组,是古建筑专门化设计组,走的都是偏僻地方,不是沿海开放城市。中国古建筑的绝版珍品,在人迹罕至的所在会保留的相对完整些。那时去山西,坐手扶拖拉机,坐马车驴车,屁股底下是农民贩运的土豆。

到了五台山,不少寺庙那时候还没有对外开放。我们住在显通寺,成天喝粥。赶上中秋和假日,倒没听说谁想家,就是肚子里发慌,没油腥。一位同学老念叨:人不吃肉是要生病的。于是乎十来个人从庙里杀将出来,直奔山下村里,去抓鸡,力劝老乡出售。一边行动,一边就想到日本鬼子当年的行径和嘴脸。成长为建筑师,有时会经历预想不到的事情。

建筑师,是现代称呼。古时候,无非一工匠。混好了被御用,服侍皇家,比如“样式雷”。如果呈现组织管理才能,机遇又好,可以做官。曾有官名,叫“将作监”,负责基建,身在政府部门,或许相当于现在的所谓建设部长。在中国历史上,没有像古希腊的维特鲁威,或者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米开朗基罗那样在生时就被称为建筑师的人。不仅称呼,论有记载的历史,也很难找到具有类似成就和影响的任何个人。

中国引进建筑师的名号,办起专门的学校,是20世纪的事。受“五四”运动影响,很快也出现女建筑师。我祖母张玉泉老人,20世纪30年代从中央大学建筑系毕业,后来到上海与祖父共同建立和主持“大地建筑师事务所”,直到50年代初。还有比她老人家年长的女建筑师。一说女建筑师,大家又想到林徽因先生。在清华,我们管长辈,无论男女,都称先生。林先生在美国时,主修的是舞台美术设计,年轻时对文学创作兴趣更大。梁林二先生结合后,对中国古建筑文化的发掘整理和向世界宣传,做出了不起的贡献。但是在不重视文化的地方,如果不是梁先生在20世纪50年代被点名批判,让他随着红头文件和报纸文章走遍祖国大地,也许到今天他也不会这样家喻户晓。建筑,特别是建筑研究,是比较安静的职业。

两位前辈都是名门之后,不怕没钱,因为小时候从来没感到缺钱的可怕。插这么一句闲话,是想到他们年轻时敢于做艰苦的工作。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说,他们的许多工作并没有卖点,没有经济效益可言。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们的学识和经历,能够让他们重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轻视别人以为重要或者摆脱不了的东西,明白手里工作和将有成果的文化和历史价值。困难对他们来说是组成部分。

从欧美游学回到中国时,他们对西洋当时和古典建筑的知识量,超过对中国古建筑的了解。他们对欧美古典和现代作品的学习,时间很短,不可能深入。但是西方学者对知识的态度和治学方法,对他们的工作会有作用。他们去考察中国古建筑,显示出计划和系统,脑子里有具体形象的格局,对欠缺的内容心中有谱。把收集来的资料分门别类地整理,凡事都讲究个一二三。这些教育背景和技术手段的运用,使他们与中国前人不同:在很大程度上,他们是用西方人的眼光,回头审视中国古建筑,因此具有独特的敏感。

经过他们的整理,很复杂的中国建筑,对当时的中外人士,变得好理解和接受。说到这里,想起有些中国舆论认为,20世纪末叶中国一些中青年导演的作品,是冲着外国市场给外国电影节评委拍的,所以得奖。这话很小家子气。从我的角度看,管人家为谁拍的,哪里市场领情就给里拍,不过是生存的本能反应。这些“为外国人”的电影,的确不是百分之百的中国,它们比现实生活简洁清晰,容易理解。插这么一句,不是说梁林二人的工作是纯粹做给外国人看的。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很难找到众多关心文化的同胞。他们的贡献也表现在,与只重视书画诗文的传统相背,将下九流从事的创作成果,放到艺术、学术和知识的层次,认为建筑是反映艺术人生的综合成就。

我们没有资格也不需要给前辈写鉴定,所谈是我们的清楚感受。学习鉴赏中国古典建筑和园林作品的方法和观察角度,许多都是这些前辈们建立的,一直产生影响。到今天,还没有严肃和有份量的学术成果打破或者超过。中国古建筑早在距今几百年以前,就已经达到顶峰,随后不过一直在小发明中退而求其次。这种已经定型的东西,跟今天的生活基本没有关系,不可能再发展。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欣赏,欣赏的是真古董的稀罕劲。

看懂古建筑不容易

如今欣赏中国古典建筑和园林作品,像什么类型的活动?

我们感觉,这像欣赏西洋歌剧或者中国戏曲。都有很高的艺术价值,然而时代距离遥远,曲高和寡。可以改编,可以穿上现代服装,可以加上飞机汽车手枪,但是形式就不行了,太间接,竞争不过影视,更比不过网络。

这种高,倒不是说它难懂,是因为复杂。房子本来只图能够遮风挡雨避暑御寒,千百年流传下来,已经不像简易窝棚那么简单。每一组部件,每一种图案,和每一块颜色,背后都有一整套逻辑。后人凭借对这些细节的观察与分析,能得出创作年代。从对这些细节的处理,能推断古人遇到过什么样的问题,是怎么解决或者掩饰的。进一步由此联想古人的当时感受,脑子是怎么想问题的,那些手法显示了大聪明还是小聪明。然后体会到一件建筑作品的真实艺术水准。

要吃透中国古建筑,非得专家不行,光说一堆眼下不常用的名词,就能把人吓跑。大家知道“斗拱”,几乎所有的中国木构建筑都有它。这是一组小尺寸的构件,纵横交错,层层出挑,起到把屋顶重量和风力积雪等荷载传到柱子再传到地基的作用。立柱加上斗拱这一串儿,像人竖直举起胳膊,伸张手指托着一碗水的姿态,只不过这里它托着的是屋面。

有相当份量又比较脆的一块薄板,如果全压在一个指头上,就会被戳漏。换成屋顶,就会损坏漏水。如果五指张开,均匀承受薄板的重量,每一个指头上的压强就会减小。这就是众多斗拱的作用。大树主干最优秀的部位作了梁柱,其余边料十分可观,类似斗拱这样的小尺寸构件,也能相当充分地利用材料。

看中国古建筑作品,看它的屋面曲线,总有微妙不同。因为屋架的构成有所不同,用直线构件找出来的这根曲线,也有了各自特别的姿态。看屋檐,有圆形和半月形的瓦当滴水。再往下有方圆椽头,现成的成语:出头的椽子先烂。着水,泡了。退在屋檐后面,在柱子之上的,是最复杂的所在,构成极其细密也最耐看的精彩乐章。从这里,受过训练的眼神,能辨别出许多内容。给我们讲古建的徐伯安先生,上课时,头偏昂着,目光不对学生,而是瞅教室天花板,颇显出职业风度。

古代久远的作品,斗拱尺寸庞大,造型简洁。到宋朝,木构建筑达到成熟之后,斗拱尺寸渐小,构件数量显得多,变得繁琐,雕饰痕迹越来越明显。山西五台山佛光寺大殿,是存留至今最早建成的实物之一。比例严谨,斗拱尺寸大,高度大约是柱子一半,很雄壮。站在它面前,那感受不是站在清式建筑面前所能有的。构件数量少,粗犷理性,担负的结构和构造功能十分明确。到今年,它已有一千一百多岁。如果是石质建筑或者火山灰混凝土建造的穹顶,一千年不算太久,而对木构建筑来说,这已经是空前的数字。

十年前,我在纽约学习美术,选修过人体雕塑课,了解人体骨骼和肌肉组成,得记住几百个拉丁名词。这让我想起学习中国古建,也碰到过无数日常口语用不到的构件和做法的称呼,不同的时期,叫法还不一样。大家都知道墙倒屋不塌的说法,它生动地描述了中国木构建筑是柔性结构的本质。构件都是活动的,能够承受相当程度的变形,围护部分是独立的填充墙,主体结构可以不受它的影响。学习雕塑的时候体会到,中国木构建筑像人体一样,结构体系是骨头,由关节相联系,好比用榫卯而不是钉死,可以转动,灵活有韧性。跟人一样,一旦长成,就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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