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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的魅力

2002-01-16 来源:中华读书报 王晓平 我有话说
读过钱锺书先生的《谈艺录》就会知道,西方诗人学者不少谈到诗中地名人名之妙,狄奥尼修斯、儒贝尔、拉辛、内尔法尔、白瑞蒙、墨立、李特等人都各有其说。像李特就说:“此数语无深意而有妙趣,以其善用前代人名,外国地名,使读者悠然生怀古之幽情,思远之逸致也。”钱先生说:“吾国古人作诗,早窥厥旨”,并对唐诗明诗中的地名分析得很是中肯。由此不由引出另一个有趣的话题,那就是我国的地名人名,到了异国诗歌当中,变成了什么样子?

日本人好用“和”来自称,用“汉”来称代中国。从奈良时代起,日本贵族就潜心学作汉诗,而那时常见的做法,就是“指和为汉”,就是把当时的日本当作大唐来描写。这到了拼命追赶大唐文化的平安时代,就更加搞得“和汉不分”了。仿长安城建造的都城,以朱雀街为中线,把右京比作长安,把左京比作洛阳,结果中国的两大名都都跑到了一座城里。那时描写都城的诗歌,常常将长安洛阳风物搅在一堆。例如“冰解东风渭水滨,葱葱佳气洛阳春”,就把远在长安的渭水,搬到了洛阳城中,其实都是写平安京春色。到了江户时代,作汉诗更为普遍,那诗中的地名,就搞得更没了国界。像县周南的一首《过大湖》:“城楼含日月,地势控荆吴;松郁唐崎浦,花明志贺郡。”,前两句是将大湖比作洞庭湖,后两句描写唐崎的青松和志贺郡的鲜花。难怪当时就有人批评说:“大湖荆吴,汉土也;志贺唐崎,此方也,和汉错杂尤甚。”

追慕中国文化的日本人,地名用字也讲究起来。《续日本纪》和铜六年诏说,畿内七道郡乡,名著好字。《延喜式》里也说,凡诸国部内郡里等,名并用二字,必取嘉名。好字嘉名,往往都参照中国找标准。做诗将平安京称做长安或洛阳,其实就像现在称东京为华府一样奇怪,而当时的日本诗人却多不以为怪。

明治时代以来的日本诗人,则更多喜欢把中国诗歌的地名,换成日本地名,也就是“化汉为和”。或许这时中国山水在他们心目中已不再具有昔日的魅力,或许他们更愿意做借用中国诗歌意境来表现身边事物的尝试,总之,熟悉中国古典诗歌的和歌俳句作者,都喜欢对诗中地名偷梁换柱。像明年就是逝世一百周年的正冈子规(1867—1902),就作过两首俳句:“江户人,江户生,初夏最早上市的鲣鱼”,“江户人,夸江户,初夏最早上市的松鱼”,鲣鱼、松鱼是一鱼两名,江户人每以初夏最早上市的松鱼而自豪。据说这两句是由高适《邯郸少年行》里的“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来的,换邯郸为江户,是子规由此找到了表现一种可称为“地域自矜感”的好方式。他的另一首俳句“德川之代亡,夏木郁森森”,则是从陈子昂《蓟门览古》“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化来,说鼎盛一时的德川氏已经往矣,惟有夏木葱笼。咏唱的是人事无常而自然永恒的老主题。

对于身居东京闹市的近代俳人正冈子规来说,山野荒原,层林落日,月色松泉,都是可常想而不可常遇的景物,但古代中国诗歌却正与他山野之思相契。同时,人生近代,却毕竟可以找到与古人相近的趣昧。江户人的自矜与邯郸人的自矜,东京怀古与蓟门怀古也不是一回事,但到底是自矜,到底是怀古。正冈子规读的是唐诗,作出来的是有季语言有纤细感受的徘句,当然不仅仅是换了个地名人名而已。

佐藤春夫(1892~1964)翻译中国诗歌,也喜欢搞移花接木的把戏。他有时随心所欲地改动原诗的地名,正像以前江户时代的读本将中国故事,改成发生在日本的故事一样,地名一改,就变成了写日本风情。有时等于以原诗为素材重新创作。白居易《洛中春感》“莫悲金谷园中月,莫叹天津桥上春;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神。”诗中的金谷园,天津桥,熟悉六朝以来诗歌的人,自然会唤起无穷遐想。佐藤的译诗,改成了“莫泣不忍池中月,莫叹言问桥上春”,不忍池,言问桥,是江户无人不知的游览胜地,两处都是江户时代以来的名胜,繁华之地。他又将原诗的“若学多情”意译为“若通物之哀”,将《源氏物语》以来的“物之哀”(意译为感物伤情)的审美意识注入其中,原诗的感怀就变成了与日本古代诗歌同趣的东西。这种方法,给后来井伏鳟二(1898~1992)《除厄诗集》以显著的影响。井伏将孟浩然《送朱大人入秦》“游人五陵去,宝剑直千金”中的“五陵”改为江户,正是效佐藤之故伎。

不过,有些地方井伏似乎走得更远。他的《除厄诗集》几乎全与怀人主题有关。他的做法,早已经超出翻译的范围,有些是基于原作的创作。他将一切中国特色的事物都变成身边的事物,使人读来就像是他在吟咏熟人熟事,而不是李白高适们在歌唱盛唐。柳宗元《登柳州峨山》:“荒山秋日午,独上意悠悠;如何望乡处,西北是融州。”写望乡之情,诗中出现两个地名,井伏分别换成了“木曾御岳”和“飞马单山”,又把诗中的“西北”换成了“乾方”,这样一来,就把诗完全变成了自己的思乡诗了。钱起《逢侠者》“燕赵悲歌士,相逢剧孟家;寸心言不尽,前路日将斜”,译文不仅去掉了“燕赵”,而且把“剧孟”换成了住在译者街上的侠客文七的名字,这实际是以唐诗来写自己的生活了。

佐藤春夫和井伏鳟二都是有名的大诗人,他们说自己是翻译中国诗歌,而上面的做法其实已经名不符实。如果叫做唱和,可能就更准确些。有个名气不那么大的歌人安藤孝行,自号白云山人,出版过一本《唐诗唱和》,给唐诗配和歌。他对地名的处理,就可看出两国诗歌中山水风物的不同。中国的边关,是一幅苍凉的画卷。《思秋》:“燕支黄叶落,妾望自登台。海上碧云断,单于秋色来。胡兵沙塞合,汉使玉关回。征客无归日,空悲薏草摧,”写思妇悲秋,登台远望,遥想征夫,难遣离愁,诗中燕支玉关这些地名,唤起对狼烟沙场,羌笛汉使,胡马朔风的无限遐想。而日本古代的边关,却不与茫茫浩瀚的沙漠相联,而是林木莽茂的山野。于是,歌人以登台为线作的和歌,便写那登台的女子,想象意中人所在的边关,也会像故乡一样红叶飘落。

朝朝暮暮/登上高台望边陲/你的那一边/红叶可也正飘飞。

秋吟红叶,恰是和歌的传统。那绵长的思念,就随着飒飒的落叶声飘向了南部边陲。原诗地名的隐去,带走的绝不仅仅是一两个地名。

从对中国诗歌中地名的“指和为汉”到“化汉为和”,不是也可以看出日本诗人对中国文化态度的变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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