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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诗圣心与心的交流

2002-01-16 来源:中华读书报 □崔向东 我有话说
为杜诗做注之风于有宋一朝颇盛,注者蜂拥,史有“千家注杜”之说。后延及元明,历久不衰。至有清一代,更有钱谦益、仇兆鳌、朱鹤龄等大家为之做注,亦称一时之盛事。

然而,杜诗是否全注明白了呢?

显然没有。杜甫刚逝去时,其诗歌的历史和艺术价值并未被人们所认识,连其时的一些大家,如白居易,也对杜诗表示出一种冷漠,认为其可传世之作“亦不过三四十首而已”(《与元九书》)。其后,杜诗的价值虽逐渐被人们所认识,但是由于受时代和文字、音韵、文学等学科发展的水平所限,漏注、错注或注各异说在所难免。宋人郭知达有言:杜诗入宋以后注者很多,但“是非异同,多所抵牾,至有好事者,掇其章句,穿凿附会,设为事实,托名东坡,刊镂以行,欺世售伪。有识之士,所为深叹”(《刻九家集注序》)。著名古典文学和音韵学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黎锦熙先生早年在讲台上也曾说过:杜诗是唐诗的顶峰,唐以后注杜诗者很多,有全部注者,也有三言两语论及者。但直至今日,并未把杜诗全部注懂。

黎先生也许想象不到,他的这一句话被当时坐在台下的一个学生牢牢地嵌进了大脑中,成为其学术生涯中不曾衰竭的动力。几十年之后的今天,这位学生以其学术专著《杜诗新补注》(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2002年1月)回报了老师授业之恩。他就是郑州大学图书馆原副馆长信应举先生。

《杜诗新补注》涉及杜诗700余首,约占传世杜诗的一半。作者把自己的补注形式分为5类:释难词,解疑句,正错误,补缺失,辨异注。运用的知识涉及到历史、文学、音韵学、考古学、文字学、地理学、佛教经义等诸多方面,书中选取前人旧注中或不注、或注有异说以及作者认为注错之处,加以补注或辨识。所做补注不囿于成见,不止于名家,惟参照现代研究的成果兼之以考校经典,抑或根据对杜甫“度陇客秦,结草庐于成都氵襄西,扁舟出峡,泛荆渚,过洞庭,涉湘潭”的漂泊生活和其时其地民俗民风的记载,精心考证,释疑纠错,言之有据,自成一家之言。特别是在辨识异注和解释疑句时,作者俨然生活在诗人左右,据实推求其生活和心理活动,与之心意相通,或旁征博引,推理谨严,以臧否各家旧注是耶非耶;或依照格律,中规中矩,以解惑释难而定正否错否,驾轻就熟,环环相扣,看似随手拈来,却能一语中的,尤见作者的学识和功力。

古人论诗,讲究情志,所谓“诗言志,歌永言”(《书·舜典》)。刘勰说过:“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文心雕龙·明诗》)白居易也说:“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与元九书》)说明我们的先人们早已认识到,评论诗歌,离不开对诗人的了解和认识。注诗虽不同于评诗,但其理相近,其道相通,即仅仅有音韵、训诂、格律等方面的知识是远远不够的,只有深刻地了解和认识了一个人,才能够把诗注通、注懂。杜甫生活在唐开元至大历年间,经历了大唐由盛而衰的变故,诗人奇高的才情和远大的抱负最终也无法得以施展,仕途的险恶和人生的坎坷与诗人的理想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他曾经有过的“致君尧舜上”的宏伟抱负,“恶竹应须斩万竿”的战斗激情,“哀伤同庾信,述作异陈琳”的无奈之叹,都积淀在诗人的心里,寄托在一首首诗中。清人仇兆鳌在《杜诗详注》自序中有过一段很精辟的话:“是故注杜者必反复沉潜,求其归宿所在,又从而句栉字比之,庶几得作者苦心于千百年之上,恍然如身历其世,面接其人,而慨乎有余悲,悄乎有余思也。”这其中的核心之处就在于“得作者苦心”。

笔者感受最多的,不是作者对多种知识娴熟地运用,而是一种心与心的交流,是作者与诗人相隔1200多年时空的心灵的对话。我在想,如果没有这种心与心的交流,仅凭僵硬、生冷的文字工具,要对已经无数人注过的杜诗有所发现,是非常困难的。可以说,正是这种心与心的交流,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书中各种知识、材料贯穿了起来。杜甫《临邑舍弟书至苦雨……因寄此诗用宽其意》中有“领簿曹”一语,旧注多不注,惟仇兆鳌以“簿曹”为县主簿。作者不同意仇的注解,并从四个方面进行考据,一是“簿曹”见《后汉书·百官志》,“主财谷簿书”,但县主簿所掌何事,两唐书均未明言;二是唐姚合曾做过县主簿,从其诗知为掌印之官,故不可断定簿曹就是主簿;三是从唐代官制来看,县主簿为朝廷命官,若非科举中第而取得功名,是很难充任的。而后作者根据诗人的情况进行推求,杜甫此时年纪尚轻,自己也无官,直到天宝十载因进《三大礼赋》才被玄宗命待制集贤院,又过了四年才授其胄曹参军的小官;其弟若早其多年为县主簿,必定是有功名出身或献诗赋动朝廷之事,而若有这样荣耀的事,杜甫何以在自己的诗文中无一字及之?作者因此断言“簿曹”不是县主簿,而是掌管财物出入的无品阶县吏。在这一段注中,作者运用了多方面的知识,而点睛之笔,当是对杜甫情况和心境的揣摩。《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中有“借问频朝谒,何如稳醉眠”句,旧注有据此议论说杜甫无意朝谒,是不想北归做官。作者则分析了杜甫其时的处境和心境,指出这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之语,因为“杜甫知道,即使北归,自己朝中无人相助,朝廷也未必会授予新职”,表现了诗人犹豫不决的态度。如果不把自己设身处地放在诗人当时的位置去推求诗人之心,是难以得出确解的。《寄题江外草堂》“幽贞愧双全”一句,旧注多数作“愧”字,只有仇兆鳌注本作“贵”,作者在注出“幽贞”一词的出处和其词义“失位处幽而不失其贞正”后,指出“处困境而又不失操守,这就是幽贞贵双全……若做不到,这就是幽贞愧双全”,接着有一段话:

“以杜甫的情况而论,流落江湖,处于穷困,而又不愿向人开口,这就很难生活下去。所以他常常自叹‘艰危作远客,干请伤直性,‘廷争酬造化,朴直乞江湖’。这些事情都是他不愿干求而又不能不干求的。”

作者实际上表明了自己不同意仇注本的“贵”字,而于字里行间对杜甫生活和处境那种深深的同情之心和理解之情,更是跃然纸上,不由得令人动容。我们在读《杜诗新补注》时,随时都能够感受到这种交流的氛围,恍然如在滚滚东去的长江边上,或是在炊烟袅袅的山村茅屋,又或是在菜园田间,仿佛作者、读者和诗人围坐在一起,吟咏或讨论诗歌,诚心相待,一任情怀之所至,几臻物我如一的完美境界。

当然,《杜诗新补注》不是文学作品,透彻地理解诗人的心理,为的是使注释更加符合诗人的原意,更加贴近已经逝去的事实,使注释更加可信,从而增强书的学术价值。但是,这种心灵的对话无疑为这种可信和学术价值增添了分量颇重的法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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