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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时分的梁衡

2002-02-20 来源:中华读书报 梁晓声 我有话说
一次见面握手后,他悄声说:“晓声,给我即将出版的新书写序吧!”——说得那么认真。

我不由一愕,疑惑地看他,一时竟有点儿不知该作何种表示。

他又说:“过几天我嘱出版社把校样寄给你。”

我赶紧推搪:“不行,不行,我怎么好给你的书写序呢?……”

“写吧,写吧,出版社一提出希望有人写篇序,我当即就回答请你写,他们已经同意了。最近在忙些什么?……”

他把话岔开了。似乎关于序的事,我们一言为定了。

梁衡同志每出一本书都赠我的。而我却反回赠过他一本我的书。我们过从并不甚密。但开某些会的时候,倘他不是以官员的身份坐在台上,我们往往便坐在一起。我们都姓梁,一般性排名次的会,“二梁”照例不分开。某次座谈会,桌上并未摆着写有姓名的小牌,给他留了一个主座。他到场后,见我身边也空着一个座位,就习惯地径直朝我走来坐下去。我心里明白,他一直当我是一个朋友。

梁衡很谦虚。

梁衡待人很诚恳。

在文学这个“界”里,梁衡一点儿文化官员的架子也没有。不,是没有什么文化官员自觉高人一等的意识。他始终视自己为中国散文作家中的普通一员。别人若因他的文化官员身份特别的对他另眼相看,他内心里反而会大不自在。甚至会暗觉沮丧。有次他跟我谈到过这一点。我能理解他。他身在中国官员的序列中,但他天性上有一颗亲近文学和普通百姓的心。这与他长期在基层当记者有关。我确信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也喜欢他这一点。是的,我喜欢他的谦虚,诚恳和作人的低调。虽然他中国当代优秀散文作家的地位已获读者和评家广泛的承认,他却不止一次对我说:“还应该写得更好一点儿。就要求那一点儿进步,竟成可望而不可及的标准……”

是的,梁衡现在的散文成就,远未使他自己满足过。

几天后,出版社果然寄来了他的书稿……

我是喜欢梁衡散文的人。一如我尊敬他的为人。

仅就散文而言,他的作品,给我不少营养。他的那些名篇,如《这思考的窖洞》、《红毛线,蓝毛线》、《大无大有周恩来》、《特利尔的幽灵》,我在几年前就拜读过。当年转载率很高。我也曾听别人当面向我称道过。

有的评家将他这些散文概括为“政治散文”。散文之文本而载政治之内容,政治的抒情遂成特色。抒情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人性表现。是人之心灵活动自然而然的外溢。政治每演绎出人类的大事件。这些大事件所蕴含的正反两方面的思想元素,倘经散文家的笔予以客观揭示,并诉诸抒情性的文笔,毫无疑问对读者是极有意义和认识价值的奉献。比如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我现在都是视为经典的“政治散文”的。又比如在法庭上曾以律师身份援引“天赋人权”学说语惊四座的帕特里克·亨利的《不自由·毋宁死》之演说稿;乔治·华盛顿的总统就职演说和告别演说;拉尔夫·爱默生的《一个普通美国人的伟大之处》;罗斯福的《勤奋的生活》;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雨果的《巴黎的自由之树》……等等,我也都是当作优秀的散文读过的。

“政治散文”在改革开放以前的中国是难以想象的。有过的,也很难称其为散文。故这一文本,后来差不多成了中国文苑的一处荒圃。而梁衡的“政治散文”,是使那荒圃从而有了芭株的文学现象。梁衡在自己这些散文中的思考、议论、抒情,是真挚的,由衷的;同时又是谨慎而有分寸的。他的抒情是欲言又止,偏于低沉凝重的那一种。或而,今天看来,使人有不够酣畅之憾。但在它们发表的当时,已属难能可贵,已是“政治散文”的幸事和欣慰。即使在这些行文谨慎的散文中,字里行间也时见其睿智的思想。比如《这思考的窑洞》中——“在中国,有两种窖洞,一种是给人住的,一种是给神住的”;“窖洞在给神住以前,首先是给人住的”。比如在《特利尔的幽灵》中——“马克思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而我们却硬要把他降低为一个行动家。共产主义既是一个‘幽灵’就幽深莫测,它是一种思想而不是一个方案。可是我们急于对号入座,急于过渡,硬要马克思给我们说下个长短,强捉住幽灵要现灵。”梁衡兄毕竟是中国意识形态领域级别较高的行政官员,即使他思想到了三分那么深,有时仅言及一二分,我以为是未尝不可的。我确信,作为一个勤于思想的人,梁衡对历史的反思,肯定比他写出来的以上篇章要更深邃更全面些。而他后来发表的《最后一位带罪的功臣》、《觅渡,觅渡,渡何处》、《把栏杆拍遍》,证明了这一点。他的思想一游到更远的历史中去,一与那些历史时期中的人物敞开心扉地对话,则就变得火花四溅了。文字也时而激昂;时而惋叹;时而叩问;时而调侃,姿肆张扬起来了……

但总而言之,梁衡的“政治抒情散文”——(恕我冒昧加上“抒情”二字),是严谨的,周正的,抑制内敛的那一种。同时是虔诚的那一种。两种风格包裹着他的深思熟虑。如厚玻璃板底下的照片,预先定下了摆放的位置。

故他的散文是积极向上的。

这显然是他对自己“政治抒情散文”的要求。

我也很欣赏梁衡的另外散文篇什,便是他写普通人的那些。梁衡是从农村走出来的知识分子,这令他对普通人长期不泯关爱之心。他赠我的第二本书中,就写到了植树老人。并将老人几十年如一日以愚公移山般的精神改造生存环境这一点,比作《三国演义》里身后抬着棺材与关羽的决一死战的庞德:“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进而赞曰:“真是一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还写到两位乡村女教师。在题记中他这么写道:“我自惭。我遗憾。我这个记者曾写过许许多多的人们,可就是很少写她们。是因为她们实在太伟大了,却又太平凡。事情平凡得让人无从下笔,可品格又是高尚得教人心颤。我每采访一次,心里就经历一次这样的矛盾和痛苦。”

写她们时,梁衡其实已是中国最高文化机构里的官员。可他仍以“我这个记者”来自报家门。

“品格又高尚得令人心颤。”

“心里就经受一次这样的矛盾和痛苦。”

梁衡的百姓心,还需要再强调么?

“土炕,我下意识地摸摸身下这盘热烘烘的土炕。这就是憨厚的北方农民一个生存的基本支撑点,是北方民族的摇篮。”

“生存的基本支撑点”——梁衡将土炕与北方农民的关系一语中的写到了根子上。

另一篇的题目,干脆是《事业便是你的宗教》。其实这一篇的题目,我觉得还莫如改成《教学就是你的宗教》,因为,我想,在一位注定了要将一生奉献给一所中学的女性,她的头脑里大约已没了什么事业不事业的意识。教学之于她,已纯粹化了只是教学这一件事了吧?

他写道:“阳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勾勒出你端庄慈祥的剪影。我感觉你脸上漾起微笑,也伤心地发现你脑后散着几缕白发……”

他写道:“大凡世界上的事太普通了倒反而很难。做一个纯粹的普通人难,为这样的人写篇稿也难。这种负疚之情一直折磨了我好几年,你的形象倒越磨越清晰。于是我终于动笔写下这点儿文字,不算什么记述,只是表达这一点儿敬意。”

我读梁衡以上散文的第一感觉是,与他的“政治抒情散文”(我是将他的那种极有分寸的议论也视为抒情式议论的)相比,笔调由严谨而变得异乎寻常地温暖而且那么谦卑了。

我认为,有一个梁衡的心灵真相肯定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他,只要一见到一想到中国“纯粹的普通人”们,就似乎心生一种惴惴不安的负罪感。仿佛他是官员所坐的小汽车,径直开到了中国“纯粹的普通人”们咄咄逼人的贫困之境,他却又深感自己的无能为力。所以,也只有“表达一点敬意”而已。如鲁迅所言,“而已而已”。

在他送给我的第二本书中,第一辑便是“壮丽人生”。在这一辑中,梁衡将他笔下的“纯粹的普通人”,与瞿秋白、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马克思、列宁、居里夫人等编在同一部分。其对中国一些品质高尚的“纯粹的普通人”们的敬意之大,又不言自明。

我愿中国对于“纯粹的普通人”们心有这一种情愫的官员多起来,再多起来。

我愿中国爱读书的官员多起来。

故我眼前每浮现深夜持笔沉思的梁衡的身影。

《追寻遥远的美丽》,

梁衡著,

海天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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