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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人在南洋的一篇佚作《无言抄》

2002-02-20 来源:中华读书报 钦 鸿 我有话说
前几年,我从新加坡已故学者赵戎编著的《新马华文文艺辞典》中,发现1946年1月新加坡新时代文艺社出版的一册文学丛刊《无言抄》,是以巴人的杂文《无言抄》而命名的。但在我印象中,这篇《无言抄》,却似乎从未被巴人的各种文集所收录,甚至也未见于有关研究者所整理的巴人著译目录,有可能是他的一篇散佚之作。当时,我曾向新加坡文友探询那本《无言抄》丛刊的下落,可惜一直没有结果。9月是巴人诞辰百年纪念,又勾起了我的夙愿。而巴人的哲嗣王克平兄在回答我的咨询时,又明确告诉我未知有其文。于是我便再次努力,终于找到了这篇散佚了半个多世纪的《无言抄》。

戴光宗的《巴人传略》写到,巴人1941年7月从香港去新加坡,参加当地的抗日工作,曾被推为郁达夫、胡愈之领导的战时工作团的宣传部长。1942年2月新加坡沦陷前夕,他与胡愈之等人奉命撤退,隐居于印尼的苏门答腊岛屿,从此投身印尼的抗日斗争。抗战胜利后,他仍留在印尼从事革命文化活动,直至1948年8月被殖民统治当局驱逐出境。而根据巴人本人的回忆,抗战结束后,他曾两次返回新加坡,其中一次是“1946年1月,应胡愈之函邀,一个月后,回返”(见巴人《自传》,载《巴人文集·回忆录卷》,宁波出版社1997年9月版)。那么,正是在这次返新期间,他创作了这篇题为《无言抄》的杂文。

当时的形势是,新马人民经过3年零8个月的艰苦抗战,终于迎来了曙光。但胜利并没有给人民带来愉快和幸福,他们仍然过着没有自由、被侮辱被损害的生活。而殖民统治者,当初面对日寇的侵略不敢抵抗,逃之夭夭,胜利后却坐享其成,照旧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正如巴人在《无言抄》中所揭示的那样:“损失的是这一批人,获得的是那一些人。丢掉马来亚的人,占有了马来亚;保卫马来亚的人,却不许有了马来亚。”目睹如此局面,巴人自然有无限的感慨,这时正好有人来约稿,于是他便写了这篇“道是无言却有言”的杂文《无言抄》。

作者通过对我从“欲无言”到“要说话”的心路历程的记叙,似乎是在暴露自己的丑恶,其实矛头却是直指殖民统治者,揭露他们始则逃避保卫马来亚的责任,继则“大言不惭”地宣称“有权利占有马来亚”的无耻嘴脸和企图“占有别人说话”、“不许别人说话”的罪恶用心,并且指出,这些人“应该让这些人类历史的创造者们唾弃”,唯如此,“人类历史才会有进步”。文章逶迤曲折,寓意深刻,语言也犀利老辣,极富战斗性,实在是一篇优秀的杂文佳作。

这篇文章写出后,就受到了马来亚文坛的重视,当时便被排在《无言抄》丛刊之首,并作为丛刊的主题篇。主编丹影在丛刊的《短序》中介绍说:“巴人先生的《无言抄》,必须感谢地介绍于读者之前。他说出了我心底所要说,同时也是(我相信)读者脑筋里所要说的话,千万要多多玩味。”1981年,该文被新加坡著名文学史家方修收入世界书局出版的《马华新文学大系(战后)》第七卷《散文一集》。1996年,方修在《马华文学史补》一书中评述《无言抄》丛刊时,又作如此的评价:“主题篇巴人的《无言抄》,确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杂文,虽然表示‘欲无言’,但写来还是相当锋利,不愧为名家手笔。”并认为,丛刊里同样是杂文,内容也接近《无言抄》的,还有好几篇,“但都缺乏巴人笔下的深度”。由此可见巴人的这篇《无言抄》在马华文坛的重要地位和重要影响。

附录:无言抄(巴人)

据说“至人无梦“”至人无言”。我呢,虽然年龄已经一大把了,头发也苍苍然白了,但还不能做到“至人”,白天不免说话,黑夜不免做梦。做梦虽然不至于判监和杀头,这一点权利还有;而说话不免招怨遭殃,则由来已久,不自今日开始;我又何必“无言”呢?

然而,我欲“无言”,为的是自感惭愧。

三年八个月的时间是过去了。“和平”对于我,仿佛是从路上拾来的一件东西。别人费了一堆艰苦的日子,化了一大批鲜红的血债,才从弥天烽火中挣得了一个“和平”。“和平”的涵义,该不仅是安全吧,它还须有自由和平等为它发光。安全也不仅是静默无声,苟全性命于一时吧,它还须有合理的生活与正义的吐息。“和平”是不容易求得的,但血与艰苦的代价,终算有了和平的日子了。而我却像一个浪迹天涯追逐风尘的逸士,轻易地从路上把它拾来,当作自己的东西,哗哗然以傲于众人之前,我有这个权利吗?

我以是“欲无言”。

上面的话,自然是有点忸怩——太转湾(弯)抹角了。亲爱的朋友,会怀疑我这个人精神到底健全不健全。活了有年纪的人,是爱惜他自己的生命的。直言招祸,曲言求全,我该有我的苦衷。

我还是谈我自己的事。放观古今中外,不许谈自己的事的国家总不至于有吧。

回忆在四年前,大概是二月六日。有一批用笔杆抗战的文化人,从新加坡撤退了。政府当然不会帮助他们撤退,因为拿枪杆的同志们要从前线撤退下来,还来不及。他们借了朋友的光,———感谢刘牡丹先生——弄到一只舢舨改装的小电船,挤得沙丁鱼似的,密密札札三十多个人,其中就有我一个。别人的心情我不知道,我自己总觉很难过:马来亚的生长需要血来灌溉,而我却逃避这一份责任。虽然,在这土地上,我不过吐息了六个月,然而我更爱人类的和平。和平不可分割,我还有为祖国挽救危机的责任。敌人是同一的,我活着的地方,就该是我战斗的地方,然而我逃出战线了。……我不知怎么来欺骗自己才好。”

自然,我比起有一些人来,还不够聪明一点。一切全准备着撤退,却还向市上放出谣言:有二万援兵悄悄地在黑夜里从红灯码头登陆了。援兵是二万,却又在黑夜,而又悄悄地登陆的,一定是神兵了。追求真理的人,一点不怪这些聪明人这种安排。保卫马来亚的责任,落在自己身上,自己就负担起来,尽管别人作一千个一万个撤退准备;因为他们明白:“马来亚是马来亚人民的马来亚——马来亚是我们的!来吧!兄弟们……”他们埋伏到地下去,他们转进到敌后,他们每一个人用生命去试炼这时代的残酷的绞刀!他们为了什么呢?

我想,像我们这样的人,是应该让这些人类历史的创造者们唾弃的!唯有我们被唾弃,人类历史才会有进步。

虽然在这三年八个月中,我也曾和日本法西斯开过些小小的玩笑;但我还谨慎地收敛起自己的翅膀,在草丛中把头插了进去,即使还露出个尾巴,像山雉似的;我总不让武士道的刀口,碰上我的喉头。而在这种卑怯的情形下,我时常隔着个马六甲海峡,翘首远望马来亚的天野。我仿佛听到,甚至于仿佛看到,在那天野之下,重见绥拉维摩维契所描写的铁流的队伍,在展开染血的斗争——向敌人,向饥饿与疾病;为祖国,为人类,更为马来亚的大地母亲。我禁不注要为他们伤心了!

然而,呸!这廉价的同情,可卖到几角一斤呢?

和平了,我悄悄地渡海归来,已是三月后。在马六甲登了岸,直到新加坡;在麻坡的渡口,一间老旧的屋顶上,我看到了一面军旗;之后,在一所似乎是学校的大屋子上,又看到了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我不能辨别自己的心情是什么味儿。我不敢说,这是新生马来亚的标帜,死难者的血迹所带来的光辉。我要观光马来亚,带着赔罪的心情。

我没有说话的权利!谁有在别人的尸骨上跳舞的权利呢。

——我欲无言。

不幸的是,一切都出乎我想象之外。历史还照着老路子走!“一将功成万骨枯!”损失的是这一批人,获得的是那一些人。丢掉马来亚的人,占有了马来亚;保卫马来亚的人,却不许有了马来亚。我看出了这一现实的真理了,我觉得非常感激。我可以“大言不惭”了。因为,我同样是把马来亚勇敢地丢掉的一个。最勇于丢掉一切的,也最勇于占有一切的。甚至于占有别人说话权,我有权利占有马来亚!我要说话!为的不许别人说话!

本刊编者几乎三顾隆中似的要我写稿。写什么呢?我虽然明白了马来亚现实的真理,是很可以随意写写的。但假如别人不沉默,我的话便不响亮了。打得别人“无言”,做了一个“至人”——“至人”就是死人。于是我就得做一个“圣人”,嗷嗷然叫号于大众之前了!岂不懿欤盛哉!

我就写了如上的“无言抄”。意思是希望别人不说话! (——原载1946年1月新加坡新时代文艺社版丹影主编《无言抄》丛刊,转录自1981年新加坡世界书局版方修主编《马华新文学大系(战后)》第七卷《散文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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