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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佛逛书店

2002-03-20 来源:中华读书报 □盛宁 我有话说
学人一般都有逛书店的习惯。所谓“逛”,就是随便地走走看看,不是特意要去买什么书,而是带有几分休闲的性质。有点像繁忙的都市人,假日时来到郊外,享受一下明媚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逛书店,就是到书海中泛舟荡漾,因而是一种精神上的休闲。当然,恰好碰上爱不释手的书,那还是要解囊购回的。这样不定期地去逛一逛书店,似无目的却又有目的地翻书品书,其实是获取新的信息的一种最好办法。现在,人们不是都爱说通过电脑上网吗?可是我总觉得,电脑的光电效应似乎缺少了一点人气。书虽不言,然而当你捧着一本新书,小心翼翼地翻开它,抚摩着书页,嗅到它所特有的墨香时,你往往会有一种与亲近的知己促膝交谈的惬意。书店里所有的新书都是开架陈列,逛书店时翻书,往往就忘记了自己的专业界限,不知不觉之中,你就逛到了一些你平时不太会去涉足的领域,领略了那里发生的许多新鲜事情。由此我想到,要了解一地的文化状况,最好的办法之一,就是去逛一逛那里的书店。书店里卖什么书,什么书最畅销,其实就是这里读者的文化品位和情趣爱好的一面镜子。

哈佛广场一带有许多家书店。当年常去的几家中,离哈佛园最近的3家是专卖新书的,稍微多走几步路,则还有四五家旧书店。就说这附近的几家,这次再去看,似乎还都是老样子,不仅经营的方式和特色依旧,甚至连店面的布置也未变。最老的一家是哈佛书店,它主要销售人文社科类的学术著作。从哈佛园的瓦登纳图书馆的后门出来,过街便是;另一家位于广场的西头,店名Wordsworth的音译为华兹华斯,与英国浪漫主义大诗人同名,意译则是“字有所值”,一爿书店取这样的名字真是再合适不过。与哈佛书店相比,这个店销售书籍的种类更杂一些,学术类的书籍似乎更普及,更贴近哈佛学生课业参考书的要求,此外,它还卖各种畅销的小说非小说、电脑指南、旅游画册等。这里的特点是所有的新书一律按9折出售,所以这里每本书后的价签上都有两个价码,上面一个是一般市场价,下面一个是“我们的价格——市场价的九折”。这样一比较,每一本书可以省下多少钱,顾客一目了然。

位于这两家书店的当中,还有一个哈佛大学出版社的门市部,它店面不大,不沿街,缩在哈佛行政管理大楼楼下的甬道里,但书好也不怕巷子深,况且它也有一点非常吸引人的地方:你若经常来这里,就能很便宜地买到一些质量极高的好书,它经常轮番地选上几种书降价,售书人会抽出几本,在后面标上一个很便宜的价格,你要是碰巧撞上,那就算你的运气,因为摆在它旁边一个书架上的同样的书卖的就是原价。W.杰克逊·贝特的那本获普利策传记奖的《济慈传》,我在这里是以6美元买到的,而在几十米开外的哈佛书店,同样的这本书,价格是二十六七个美元。

但是哈佛书店也有自己的高招。它分上下两层,沿街的店面售新书,卖的是原价。地下还有一层,售旧书,书价减半。但这里的半价书大致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真正的二手书,价格为书面标价的一半。美国这些年书价上涨很快,现在一本书二三十美元是常事。可是,过去出版印刷的书,相对来说价格就要便宜得多,版本旧一点的,封面上的建议售价贵的十来个美元,便宜的四五个美元,再打5折后,价格就很有吸引力了。另一种情况不是旧书,而是新书,但是,是书店认为不太卖得动、或已经积压了一定时日的书,被称为“剩余书”(remainders)作处理销售。这种书中,有的其实是很抢手的好书,只是由于出版社过高估计了需求,印得太多而造成了积压;有的则是因为市场变化太快,文坛的风向一变,本来是走红一时的书,顿时成了明日黄花。如前些年,耶鲁大学教授哈罗德·布鲁姆出了一部《西方的典律》(The Western Canon,1995),此书按说只能算是他个人对初涉西方文学者的一种入门向导,但由于他点名批评了时下风行的一些理论流派代表人物,成为颇具争议性的人物。他的这本书因此而印量激增。这次我看到哈佛书店的窗台上放了厚厚的一摞,标价仅为$5.95,我本以为销路不好,谁知两三个星期以后,居然也都卖完了。这批书售罄后,你若从厅堂的书架上取一本同样的书,那价格就是$15.95。可见这种降价处理书,对于正好需要的专业读者来说,仍是捡到的一个便宜。另外,这里还有一种多买打折的优惠。常客可以要一个购书记录卡,购满100美元,则凭卡可以享受一次购书200美元以下打8折的优惠。

一般说来,书店的书都是分类上架,文学、历史、哲学……,在大的分类之下再按作者姓名的字母顺序排列,但哈佛书店这里对一些新学科则还有它自己更细、更专门的分类。从这些新的分类,以及书店显著位置上陈列的新书,读者或可看到美国学术界当下的某个热点,或某个时期内新的学术动向。比方说,认知科学是本世纪、特别是近几十年迅速发展起来的一门跨学科的知识,它既不同与传统的哲学,也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人文、社会科学。它是本世纪自然科学(如脑神经学、心理学等)的最新发展与一些新兴的人文社会学科(如语言学、科学哲学史等)相交叉、相结合的产物。现在这方面的论著之多,已足以形成一个独立的学科,所以只好另立了一个“认知科学”的栏目。

再譬如,84、85年那时候,“文学理论”也是专架陈列的。福柯、德里达、耶鲁的“四人帮”以及后现代理论的大师们,如利奥塔、詹明信等人的著作,都是摆在最显眼位置上的抢手货。除了解构理论外,在“文学理论”的总栏目下,又细分了“读者反应批评”,“女权主义批评”,“精神分析批评”等等。记得当时最出风头的是泰瑞·伊格尔顿的一本《文学理论入门》。而这一次,“理论”(其实应该读作后结构主义文论)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原先“文学理论”的一排书架已一分为二,约三分之二已易名“文化研究”,另外的三分之一则划归“女性研究”。而当年红火的那些理论大师们,也已经过了重组,仍能在“文化研究”中发挥指导作用的,当然在这里还保留着他们的位置,例如福柯,似乎势头未减。但德里达的风头似乎已不及哈贝马斯,后者近年来一部接一部的煌煌巨著,摆了相当醒目的一片。这种位置的变迁和升降颇耐人寻味。德里达毕竟是一大重要哲学流派的代表,故而保留有他的一席之地也是理所当然,但原先那一窝蜂为解构哲学作注打补丁的,显然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记得当年乔纳森·卡勒的《论解构》,曾作为文科的必读参考书而一直陪放在解构哲学栏中,可现在,二手书摊上摆得到处都是,反衬出一种学界的世态炎凉。而最能令人感到理论风向变化太快,甚至快得让人骇怕的是韦勒克的遭遇。老先生刚去世不久,他的8卷本《近代批评史》的后几卷就被挪到了“处理书”类中折价销售了。

因为“文化研究”成了时兴的显学,近年来一些专治当代文化的欧陆理论家,如皮埃尔·布迪埃、让·鲍德里亚等,就被推上了比较显赫的位置。他们这几个,再加上更早成名的福柯、哈贝马斯等,这些人所做的课题面比较宽,哲学、文化生产、后现代、意识形态批判等都搭得上,所以也都被放进了“文化研究”一栏。前些年,后现代是个很时髦的话题,现在这个话题还是有人在谈,但已从过去的叫好和提倡变成了质疑和批评。例如,曾经写过一本深入浅出的《解构》而被德里达称为“解构哲学最好的阐释者”的克里斯托弗·诺里斯,现在则成了后现代主义最激烈的批判者。前几年他出了《后现代主义错在哪里?》一书,直接向后现代理论发难,最近又出了《重新寻回真实:文化相对论批判》,向西方理论界在大谈后现代理论以来所出现的文化相对主义,又投出一枚重磅炸弹。后现代理论流行以来,原先浪漫主义的一个常用术语“崇高”(sublime),被赋予了新意,成了描述所谓“言说那不可言说,再现那不可再现”的后现代现象的一个概念,新的研究对象和新的理论概念出现,反过来又推出了新的理论家。这几年出了一个叫斯拉沃伊·齐泽克(Slavoj Zizek)的,大谈“意识形态崇高对象”的书也是出了一本又一本,据说已成为当下激进后生们的理论依傍。可惜的是按照姓名的字母顺序排列,他总是只能委屈地蹲在末座,顾客若不是慕名而来索求,他往往就会受到忽略。

十天半月下来,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念,与十几年前相比,来逛书店的人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准确地说,来店人中具有明确购书目的者的比例显然增大了,那种舍得化时间“泡”在书店里,而且一泡就是两三个小时、把浏览本身当成一件乐事的人,今天已越来越难找到。开始我还以为是一种错觉,后来经过仔细观察,发现果真是这样。不要说在新书店里,即使在旧书店,也几乎不再见到那种一屁股坐下就不动窝的书迷书痴。这是否暗示美国人的读书方式发生了某种变化?想来是的。究其原因,大致有二:一是压力,二是助力。所谓压力,美国学界历来有“不发表则自毙”(publish or p erish)的说法,有成果发表方能被录用,再有成果发表方能晋升,出版的压力几乎成了悬在学人头顶的一把利剑。在此压力下,读书就成了出成果的手段。带着这种功利性的目的读书,哪里还容得自娱的悠闲。所谓助力,则是因为计算机的普及。图书馆的情况也许更能说明问题。离我住处一个街口就是供哈佛文科学生使用的希里斯图书馆,这里除了有精选的藏书,还出借各种影视录像、音乐光碟,馆内有一流的阅览设备,桌椅台灯也都一应俱全。然而,尽管有这么好的条件,我每次去借书时,却几乎碰不到来馆借书的学生。询问管理员才知道,现在计算机联网后,坐在家里就可以通过网络查询所需的资料,有了电脑资料库,做论文几乎就成了一种装配生产线的操作。照这样发展下去,大概人脑总有一天会统统都换成电脑,到那时候,一个不读书也能做论文的时代也就到来了。不知怎的,一个念头倏然闪过:我或许应该为自己不能进入那样的时代而感到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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