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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族史诗《黑暗传》发现始末

2002-04-03 来源:中华读书报 刘守华 我有话说

胡崇峻深入神农架,探寻《黑暗传》

这十几年胡崇峻可以说是如痴如迷,饱尝艰辛。他曾九赴兴山,三到秭归,八奔保康,三至房县,只要听到有一点线索,他就抓住不放,既有过受人坑骗的烦恼,也享受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喜悦。

关于《黑暗传》是否为汉民族“神话史诗”,是十多年来引起人们争议的焦点,这也是无法回避的一个话题。我和袁珂先生于80年代中期在阅读胡崇峻拥有的全部资料并了解到它流传的文化背景之后,认为它可作为“汉民族广义神话史诗”来看待。

 

胡崇峻深入神农架,探寻《黑暗传》

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即受到文化界热烈关注的汉族民间神话历史叙事长诗《黑暗传》,终于由长江文艺出版社推出,有了第一个正式出版的文本,不能不令人倍感喜悦与激动!

这是由胡崇峻完成的关于《黑暗传》的“整理本”。因此我们的评说首先就民间文学的整理问题展开。《黑暗传》的第一个节录文本,见于1983年底编印《神农架民间歌谣集》中。随后他又搜集到六七个抄本,集合起来成为《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一书,于1986年由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印出。当时我在中国神话学会主席袁珂先生的支持下,将它作为汉民族的“神话史诗”(广义的神话史诗)予以评论,一时间受到文化学术界的极大关注,同时也引发争议。因《黑暗传》在广泛流传中生发出多种口头与书面(抄本)异文,就《汇编》中收录的文本来看,在内容大体相同的情况下又有许多歧异,加之文本残缺不全的情况也很普遍。因此胡崇峻就产生了要进一步搜求内容更完整的本子,从而整理出一个集大成的完善文本的想法。我和袁珂先生都赞赏他的宏愿。袁先生于1987年2月23日复信道:

关于《黑暗传》整理问题,我以为宜持非常慎重态度。就现有8种残缺版本,似尚难圆满达到整理目的。尚须作更广泛搜集,最好能搜集到接近原始状态的本子。整理时润色要恰到好处。至于“发挥”,则应着重原作精神,略事点染也就可以了,千万不要离开本题,加入现代化的思想。

为进行更广泛搜集,这十几年胡崇峻可以说是如痴如迷,饱尝艰辛。他曾九赴兴山,三到秭归,八奔保康,三至房县,只要听到有一点线索,他就抓住不放,既有过受人坑骗的烦恼,也享受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喜悦。“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有了一系列新收获,如保康县店垭镇一村民家收藏的《玄黄祖出身传》抄本,计96页,20回,3000余行,就是一个相当完整的本子。还有神农架林区宋洛乡栗子坪村陈湘玉和阳日镇龙溪村史光裕口头演唱的《黑暗传》也较为生动完整。在占有丰富的口头与书面材料的基础上,经过仔细鉴别比较,胡崇峻便以《黑暗传》、《黑暗大盘头》、《混元记》、《玄黄祖出身传》等7份抄本和曹良坤、曾启明、史光裕、陈湘玉等十几位歌手的口述文本为基础,选取其中意趣和文词更为丰富生动的部分加以拼接,构成这一个新的文本。诗中的故事情节和文句均有来历,他不仅没有杜撰和改变原有的故事,文句上也只是根据情况略作修饰润色,尽可能保持其原貌。关于民间口头文学的整理,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一直坚持“忠实记录,慎重整理”的原则。至于整理的方式,大体有两种,一种是就一种比较完整的记录或版本进行单项整理;二是对表现同一母题而拥有大同小异若干异文的作品,选取比较完善的一两种为主干,再吸纳其他文本优点,进行综合整理。“不管上述哪一种整理,都应当努力保持作品的本来面目,主题和基本情节不变,保持群众的生动语言,保持民间创作特有的叙述方式、结构和艺术风格。”“整理者的目的,就是把人民群众的好作品发掘出来以后,作些必要的和可能的加工,使它们恢复本来面目,或尽可能完美一些,以便列入祖国各民族的文艺宝库中,长久地广泛流传”(贾芝:《谈各民族民间文学搜集整理问题》)。50年代受到人们广泛赞誉的彝族撒尼人的叙事长诗《阿诗玛》,就是在占有9种异文的基础上,采取上述“综合整理”方式而得以问世的。胡崇峻对《黑暗传》的整理,正属于这样的“综合整理”。他以十分审慎的态度和在神农架地区多年从事民间文学的丰富经验来从事这项工作。我读过大部分原始资料本,这次欣喜地捧读整理本,觉得它内容更丰富,文辞更优美,对读者也更具吸引力。从整理民间文学作品就是“作些必要的和可能的加工,使它们恢复本来面目,或尽可能地完美一些”这一标准来衡量,整理本是基本上达到了上述要求,因而是成功的。自然,由于受着各种条件的限制,整理工作不可能尽善尽美。《黑暗传》的多种文本在鄂西北、鄂西南的广大地区时有新的发现,不能说这个整理本已将它们囊括无遗;《黑暗传》文本体系较为复杂,不仅是古代圣贤典籍与山野民间文化的杂糅,而且同时受着儒、道、佛“三教”思想的浸染。因而对有关文本的评判取舍是否恰当,拼接是否自然合理,都容许批评和讨论。整理者的最大优点是具有面向广大读者的通俗性与可读性,至于对研究者来说,如果能将原始资料本一字不动地提供出来,自然也具有很重要的价值。我们在肯定这个整理本的同时,也欢迎人们在《黑暗传》的研究整理上进行另外的尝试。关于对民间口头文学的加工写定,可区分为录音记录、整理、改编、再创作几种不同类型,它们忠实于原作的程度不一,各有其社会价值与学术价值,其中最通行的是整理文本。芬兰的著名史诗《卡勒瓦拉》,就是一百多年前由一位乡村医生将多年搜集得来的许多短篇叙事民歌加以整理,连缀成篇而获得不朽艺术生命力的。

《黑暗传》是否为汉民族“神话史诗”

关于《黑暗传》是否为汉民族“神话史诗”,是十多年来引起人们争议的焦点,这也是无法回避的一个话题。我和袁珂先生于80年代中期在阅读胡崇峻拥有的全部资料并了解到它流传的文化背景之后,认为它可作为“汉民族广义神话史诗”来看待。后来虽有人发表文章提出异议,甚至用刻薄的语言嘲讽我们是出于对中外“史诗”的无知而妄加评判,我们仍坚持《黑暗传》的“史诗”说。袁珂先生不幸已于2001年去世,他在病中给我写来的信里,仍不改初衷:“至于我从前神话史诗的提法,至今检讨,尚无异议。”坚持这一说法的理论依据何在?“史诗”本是出自希腊文的外来语,其传统定义和标准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样的希腊英雄史诗中引申而来。千百年来学人沿用这一传统定义,不敢越雷池一步,于是弄得许多国家因没有这类“史诗”而在文化创造力上遭到贬抑。80年代以来,中国民间文艺学家开始打破这个洋教条,除肯定藏族的《格萨尔》,蒙古族的《江格尔》和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为杰出的英雄史诗之外,还提出西南许多少数民族中间,流传着古朴神奇的“神话史诗”或“创世史诗”,它们是一个“神话史诗群”。我正是受到了这一发现的启示,才将《黑暗传》和它们捆绑在一起予以评说。因为不论就其内容、形式、文体特征以及存活的民俗文化背景来看,这些作品都十分接近,显而易见属于同一类型的口头文学。如果无法从根本上否定中国学者的“神话史诗”说,以及被公认的西南少数民族的众多“神话史诗”作品,那么,同它们在这个“神话史诗地带”上连体共生的《黑暗传》所具有的“神话史诗”特征,也就难以被否定。

最近,从《民族文学研究》2001年第2期上读到芬兰著名学者劳里·航柯的《史诗与认同表达》这篇富于创见的史诗论文,更坚定了我关于《黑暗传》为“神话史诗”的理念。原来以希腊史诗为唯一标准的传统“史诗”概念,早就被一些西方学者视为“陈腐解释”和“僵死的传统”扔在一旁了。请看他的精彩论述:

史诗是“一种风格高雅的长篇口头诗歌,详细叙述了一个传统中或历史上的英雄的业绩。”这种陈腐解释带来的问题是,与它发生关系的总是特殊的英雄史诗,以至忽视了相当多的传统史诗种类。近些年中,西方学者倍感“荷马样板”是束缚,而不是鼓舞人心的源头活水。在史诗的比较研究中这种态度更为突出,其中包括那些非欧洲口头史诗的研究著作,这些是建立在活态传统调查经验之上的成果。对此,约翰·威连慕·约森讲过多次,他说:我希望希腊史诗刻板的模式,一种在现实行为里再也看不到的僵死的传统,不该继续统治学者的思想。希腊传统只是许多传统之一。在非洲和其他许多地区,人们可以在自然语境中去观察活态史诗传统。史诗是关于范例的伟大叙事,作为超故事是被专门的歌手最初表演的,它在篇幅长度、表现力与内容的重要性上超过其他的叙事,在传统社会或接受史诗的群体中具有认同表达源泉的功能。

对外来的耳朵来说这种冗长无味的、重复的叙事,都在特殊群体成员的记忆中通过他们对史诗特征和事件的认同达到崇高辉煌。对史诗的接受也是它存在的基本因素。如果没有某些群体至少是一部分的欣赏和热情,一个叙事便不能轻易地被划为史诗。

《黑暗传》是“活态史诗”

航柯教授担任过国际民间叙事文学学会主席,因在研究上的卓越成就,曾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起草关于保护民间文化遗产的决议。他在这篇论文中提出,史诗就是表达认同的超级故事,所谓认同即史诗所表达的价值观念、文化符号和情感被一定范围之内的群体所接受和认同,乃至成为他们自我辨识的寄托。许多民族至今依然存活于口头的“活态史诗”便具有这样的功能。他着重从文化功能上来界定史诗。这一功能的发挥虽然同史诗的长度、内容的重要性、艺术表现力及专门歌手的演唱等特征密切相关,但绝不能以希腊史诗所谓“风格高雅的叙述”为样板,形成束缚学术界的“僵死传统”。这些论断对我们评价《黑暗传》是再合适不过了。《黑暗传》就是一种“活态史诗”。它采取多种口头与书面文本世代相传,作为“孝歌”、“丧鼓歌”由大歌师以隆重形式演唱,深受民众喜爱;它以有关盘古氏开天辟地结束混沌黑暗,人们崇敬的许多文化英雄在洪荒时代艰难创世的一系列神话传说为叙说中心,“三开天地,九番洪水”,时空背景广阔,叙事结构宏大,内容古朴神奇,有力地激发着人们对中华历史文化的认同感,完全具备“史诗”的特质。如果说在那些因受流传条件的限制而变得残缺不全的文本中还感受不到史诗的魅力,那么,在胡崇峻整理的这部长达五千多行的诗篇中,史诗的形态就展现得更为充分了。

在世界上许多国家的学者热情关注“活态史诗”,并以文化多元论的新视野来充分肯定这些“活态史诗”珍贵价值的情况下,将《黑暗传》作为“汉民族神话史诗”来看待,就更加理直气壮了。关于《黑暗传》的特色与价值,我于2000年写成的《〈黑暗传〉追踪》,发表在台北出版的《汉学研究》上,受到海峡两岸一批热爱中华文化的学人的好评,他们也满怀兴趣地打算介入《黑暗传》研究。

但这些成果都只是初步的。以关于《黑暗传》来龙去脉的探寻而言,本人初步断定它形成于明代,并同明代叙述神话、历史的通俗小说有关联。但这是就长篇歌本的构成来说的,至于其中的神话传说故事,以及在丧葬仪式中把这些神话传说作为“丧鼓歌”来咏唱的习俗,显然有着更久远的历史。据胡崇峻最近告知,他读过的一部清同治年间刻印的《保康县志》中,载有“唯有农夫最辛苦,唱罢三皇唱盘古”的诗句,可见这一民俗事象有着深远的根基。又从有关房县“流放文化”的报道中得知,房县是中国古代四大流放地之一,从秦朝开始,先后有14位失宠的帝王将相和上万名达官显宦被流放到这里(见2001年11月6日《湖北日报》)。《黑暗传》正分布在古房县的地理范围之内。《黑暗传》中深厚的中华古文化积淀,决不会是空穴来风,我们有充分理由推断,这些被流放的“文化精英”也融合到了《黑暗传》这类民间文化成果的创造者之中。

总之,《黑暗传》的许多方面,都大有文章可做。随着这个整理本的问世,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们研究和评论《黑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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