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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与泰戈尔:认知与转变

2002-04-17 来源:中华读书报 杨建民 我有话说
1921年8月,郭沫若的《女神》问世,引起了诗坛革命性的震撼。这部诗集,以《凤凰涅槃》,《地球,我的母亲》,《立在地球边上放号》,《晨安》,《天狗》……为代表,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激荡情绪,以诗歌为那个“狂飙突进”的时代吹响嘹亮的号角,传达出“五四”时期彻底的、不妥协的除旧革新精神。用闻一多先生的说法:“若讲新诗,郭沫若君的诗才配称新诗呢,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20世纪底时代的精神……《女神》真不愧为时代底一个肖子。”《女神》的出版,一举奠定了郭沫若“伟大的五四启蒙时代的诗歌方面的代表者,新中国的预言诗人”(周扬语)的重要历史位置。

以上所列的几首重要诗作,略微熟悉西方诗歌的读者,立即就可体会是受到美国诗人惠特曼的重要影响。这一点,不仅有论者指出,郭沫若自己在几篇文章中也毫不隐讳地谈到,这毋庸置疑。但是,细心的读者阅读此诗集时,一定会在另外数首宁静、平和的精美小诗中感受到别一种韵致。例如《新月与白云》、《鹭鸶》、《春愁》、《鸣蝉》、《晚步》……这些诗,在诗集中排列靠后,有的读者,甚至评论家,都以为那些奔放、粗豪的诗是作者激情青春的初期尝试,而这些宁静、平和的小诗是激情消褪,技巧成熟后渐渐冲淡起来的。这想法虽然有相当的道理,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1914年9月,郭沫若以半年的刻苦攻读,考取了日本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当时他与一位本科三年级的亲戚同住。一天,那位学生从学校带回几页油印的英文课外读物。郭沫若接过一看,是印度诗人泰戈尔的《新月集》中的几首短诗:《婴儿的路》、《睡眠的偷儿》、《云与波》、《岸上》……郭沫若一读之下,极感惊异。因为这是他在先前从未见过的:“第一是诗的容易懂;第二是诗的散文式;第三是诗的清新隽永。”“那是没有韵脚的,而多是两节,或三节对仗的诗,那清新和平易径直使我吃惊,使我一下子年青了20年!”

由此,郭沫若便与泰戈尔结下了难解之缘。他四处寻找泰戈尔的诗来读。当时,泰戈尔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久,他的诗在日本十分热销,在东京还颇不容易买到。郭沫若读到《新月集》的全本,已是一年后升入冈山高等学校读本科的事了:“我得到他的《新月集》,看见那种淡雅的装订和几页静默的插图,心中的快乐真好像小孩子得了一本画报一样。”

1916年的秋天,郭沫若在冈山图书馆突然寻出了泰戈尔的《吉檀迦利》、《园丁集》、《爱人的赠品》等诗集,一读之下,用郭沫若自己的话:“我真好像探得了我‘生命的生命’,探得了我‘生命的泉水’一样。”在阅读时,为怕人打扰,郭沫若找到一间很幽暗的阅览室,坐在墙角,面壁捧书默诵。在这样特别的环境里,郭沫若甚至因激动而流下感谢的泪水。他长时间沉浸在这样恬静的氛围中。从中午两三点钟有时要绵延到灯光燃起之时。这样的阅读和感受,使郭沫若在思想和艺术上受到泰戈尔的深彻影响。

在这一段时间,郭沫若正与日本女子安娜恋爱。泰戈尔的影响和爱情的冲撞,使得郭沫若创作欲望被强烈激发出来。他陆续写出了《新月与白云》、《死的诱惑》、《别离》、《维纳斯》;以及《牧羊哀话》中的几首牧羊歌,这些诗大都是为安娜而作的。但这些诗精致又清新的风格,明白地显现出泰戈尔的深刻影响。这是翻读《女神》即可证明的。

但世界上的事,有时可能因为一些看似偶然的因素而发生很大变化。这一点在郭沫若看待泰戈尔的眼光转移中可以清楚见出。1917年左右,郭沫若翻译了不少泰戈尔的诗。在这年的下半年,他与安娜的孩子即将问世。这样,单靠郭沫若有限的留学官费显然不能满足家庭所需。他便从《新月集》、《吉檀迦利》、《园丁集》中选译出一部分,辑成一部《泰戈尔诗选》,用汉英对照,并加注释,寄往国内寻求出版,想换取一些稿酬补贴家用,结果却事与愿违。

当时国内,对泰戈尔的所知还十分有限;更重要的,对郭沫若是谁更少有人知。他的那些或高歌奔放,或宁静冲淡的诗,是在几年之后才与国人见面,从而震动诗坛,赢得广泛声名的。所以,他写信给当时著名的商务印书馆,求售《诗选》,被该馆拒绝;又转而投问中华书局,也同样遭到拒绝……身处青春敏感阶段,身受生活和精神双重煎熬的郭沫若,遭受的打击可想而知。这结果引起了他的别样反应。他认为,他与泰戈尔不是一类人:泰戈尔是一位贵族的圣人,而自己是一个“平庸的贱子”。这两个世界的遥远距离使他感到自己热爱泰戈尔是“僭分”了。现实的压迫竟能导致人精神上这样大的变化,实在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可事实却正是如此:“我和泰戈尔的精神的联络从此便遭了打击。”

后来,郭沫若的这批受泰戈尔影响的诗陆续在《时事新报》“学灯”栏上刊出。这极大地激发了他的热情。恰在此时,他读到了美国大诗人惠特曼的《草叶集》,那摆脱一切旧的形式与内容的风格,那雄健宏大的气象,与“五四”时期青年的精神十分合拍。在惠特曼的影响下,又加之“学灯”编辑宗白华的热切催促,郭沫若的诗歌由如火山被引喷发了。1919年至1920年之交的3、4个月时间,郭沫若喷涌出他一生最优秀的一批诗作:《立在地球边上放号》、《地球,我的母亲》、《匪徒颂》、《晨安》《凤凰涅?》、《心灯》、《炉中煤》、《巨炮的教训》……并于1921年出版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浪漫主义诗歌的奠基又高峰之作——《女神》。

从以上过程我们可以看出,郭沫若最先是受到泰戈尔深刻影响的。而使他成名的却是受惠特曼影响的一批诗作。时代需求和创作之间,常常并非如人们主观所想象的那么契合。但它却时时左右着诗人的创作走向。可以说,这之后郭沫若诗作中反映出泰戈尔的影响因素,已经十分稀薄了。不仅此,因时代的发展,郭沫若对这位给了自己许多近乎“涅?”快乐的诗人,有了许多不满足。

1924年,泰戈尔应邀访华。在访华之前,多家报刊都为此作宣传。或翻译其诗文,或出“专号”造成声势……此时的郭沫若,无论文坛名声、地位,都非先前几年可比。因之,思想上发生转折,也是意料之中的事。1922年10月,郭沫若写出一篇《泰戈尔来华的我见》的文章,表达了自己对此事的看法。在文章中,郭沫若对当时国内热热闹闹请文化名人杜威、罗素来华演讲,表示不满。他以为,一般国人对这些名人的思想并无精到研究,请他们不过是虚荣心的表现。在他看来,这热热闹闹的活动就象演办的一次次“神会”一般;而当时准备请泰戈尔访华,亦不过是又一次“神会”罢了。郭沫若认为:“他(泰戈尔)的思想我觉得是一种泛神论的思想,他只是把印度的传统精神另外穿了一件西式的衣服。”“在西洋过于趋向动态而迷失本源的时候,泰戈尔先生的森林哲学大可成为他们救济的福音。但我们久沉湎于死寂的东方民族,我们的起死回生之剂却不在此而在彼。”

对于泰戈尔宣传的主张,郭沫若认为在当时的中国是不必要的:“一切甚么梵的现实,我的尊严,爱的福音,只可以作为有产阶级的吗啡、椰子酒;无产阶级的人是只好永流一生的血汗。无原则的非暴力的宣传是现时代的最大的毒物。”从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此时的郭沫若,已是自觉地以唯物史观、并站在底层立场来观察、分析事物和各类主义思潮了。并不因为曾经对泰戈尔的非常钟情而放弃自觉的立场转移。郭沫若的这篇文章,也许还有文学同仁影响也未可知,但他思想的转变是明显的。虽然时间才过去几年工夫。

人的生存道路,艺术家的创作道路,有时常常发生变迁。这变迁,有时是自觉的,有时却是不由自主,受着时代风潮推衍而行的。郭沫若先前极度地迷恋、感知泰戈尔,到不几年后对其思想的重新认知、批评可略为证明;今天我们记录下这一历程,目的是想提供一个认识人,认识诗人的个案。我们在分析、领会一个人,一位诗人的思想、诗艺演进时,有时不免一般化,简单模式化。但实际人的发展是极为复杂的,与时代,甚至偶然因素都有诸多关联,如我们上面记述的郭沫若对泰戈尔前后态度转变的情形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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