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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岛祥造同老子度日

2002-04-17 来源:中华读书报 王晓平 我有话说
听说《老子》的英译本足有七八十种之多,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从20世纪初开始,西人突然感到身边冒出那么多动摇人的安全感的东西,就想到到东方去找回些什么,当然也有东方人在那里起劲地向他们推荐,于是“TAO”(道)和“ZEN”(禅)就成了两个知晓者不算少的新词。不少金发碧眼的学者,津津有味地在那里谈道说禅。这股潮流到了20世纪末年,竟又来了个“转口贸易”,一直流到了中国身边的日本。加岛祥造的书就可作证。

加岛祥造(1923——),早年留学美国,回国后在大学任教,搞福克纳小说翻译,出过《倒影集——英国现代诗抄》、《坡诗集》,为了赚钱也翻过些侦探小说。作这些事情,拿他自己的话来说,50岁以前是“用脑不用心”。一个偶然的机会与《老子》邂逅,竟使他的后半生与老子结下不解之缘。

那天他到京都热闹的河原町闲逛,在丸善书店,看到一本薄薄的英译中国诗集,便不经意地买了下来。在乘电车回家的路上,就翻阅起来。越翻越觉得有意思,不禁自言自语起来:“啊;原来汉诗有这么有趣的东西!”那时,他还不知TAO CH’EN就是陶渊明,PO CHUI就是白居易。那译诗用的是亲切的口语,读来富有节奏感。他也曾读过训读的白诗,却从来没有觉得,白居易原来是一个这么坦率地吐露情感的诗人!

给他带去中国古诗乐趣的是英国人亚瑟·韦利(1889——1966)。韦利的《中国诗歌百七十首》总共刊行过十多版,影响早已超出英国。他不仅是中国诗歌的翻译名家,还翻译过一些日本古典名著。日本近代著名自然主义小说家正宗白鸟,对许多古典作品,都发表过犀利的批评意见,而读过他的译本,却说:”读了英译的《源氏物语》,才懂得它是很有意思的。”加岛祥造谈到自己读了韦利的译作,始对中国诗歌刮目相看的经历时,说过这样的话:“东方人由英语来欣赏汉诗,相当富有讽刺意味,但是,这是我‘感觉有趣的心灵的发达方式’,它由此而得以抽绎出来。”事实上亚瑟·韦利不仅把他引进了中国诗歌的大门,也让这位英美现代文学翻译家的学问之舟,从此掉头东向,出古入今而乐此不疲。

以后,加岛便有意去寻韦利的书,终于就为他所译的《老子》所倾倒。加岛感到,《老子》自由的想法精彩极了,而且老子是一个把自己的想法明快地讲出来的人。在日本,一提到《老子》,很多人都会说不好懂,因为那些似懂非懂的古文翻译足以让人望而却步。那些译文离口语实在太远,让人只能慨叹《老子》思想的深奥和自己理解力的低下。然而韦利的译文,读来都像是再普通不过的话了。加岛一下子找到很多英译《老子》,其中包括林语堂的、铃木大拙与德国人共译的,等等。比起《论语》,比起佛典,《老子》的英译本要多得多。西人在《老子》短短的诗一般的平淡述说中,发现了与自己习以为常的思维方式完全不同的思路。于是,加岛以几种英译本为基础,尝试将《老子》译成日语口语诗,这就是《伊那谷的老子》。

伊那谷在长野县以南,离爱知县与歧阜县交界处不远,加岛从大学退休之后,便到这个面对天龙川的大山谷中独居。离开了喧嚣的都市,也离开了充满竞争与忧烦的岗位,面对着崇山峻岭,似乎是在经过了漫长的旅程,人又走回到生命的原点。加岛把伊那谷视为自己“心灵的故乡”,而他对《老子》的理解,就是他在伊那谷对人生的反思。他翻译的《老子》,已有《道——老子》、《道——再生的老子》等4部了,围绕《老子》撰写的随笔,也有《心灵哟,到这里来吗?》、《同老子度日》等好几本。

加岛说自己不是隐居山林的老庄派,也不是老子学者,他把自己称为“道者”。他的《老子》翻译,也不是给人一个原汁原味的《老子》,而是一个能够与现代人作朋友的老子。所以他的译文很难请学院派的专家打分儿。比如,他把“圣人”译作“继承道的人”,在译文中还出现有组团旅游之类不见于古代中国的词语。在下面的译文中,我们看到了游乐场的观览车:

请你想象/游乐场的大观览车/一根根辐条/出自那车轮中央/中心车毂空空/承受着一根根辐条/才让那观览车转动顺畅

和好粘土/来做杯盏/杯盏一定/中间要有个空膛/中间空空/才好用来盛装酒浆/中间不空/什么用处也说不上

同样/谁家都有房/那房要空旷/要是不空/塞它个满满当当/人不能住,物不能藏/空空的房/是家的用场

上面翻译的就是《老子》第11章:“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也;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埴器之用也;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也。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仔细对比原文和译文,加岛似乎和韦利的翻译原则接近。韦利认为,意象是诗歌的灵魂,在翻译时增添和删减都是不行的,应该灵活处理的是它的韵脚、节奏和声调。加岛只是在意象上动了一下小手术:将车具体为游乐场的观览车,将器具体为杯盏,这一具体很成功,给人印象顿时鲜明起来。比起原作,他的译文似乎失去了很多,但也获得了不少,而最重要的收获是古远的老子变得可亲起来了。

加岛说他工作的根本动机是把与老子共鸣的东西,在头脑中不加干扰地想法子再现出来,也就是说老子从他的共鸣中再生之后,自己的作用就完结了,后来就转移为老子与读者自身的关系,由此产生共鸣的磁场,那么作为译者也就消失了。他所译各章都比作空杯,等着注入老子的话语,要让饮用注入其中的老子话语的人,意识不到杯盏,饮者与被饮者相融无碍,自己的使命正是创造这样的磁场。读他的译诗,几乎见不到将口语打散、装饰、倒装等变形的痕迹,要的就是和读者促膝谈心的效果:

你是哪一种人呢——/想着地位再高,还有/票子再长日子再发/搞垮了身体也不在话下呢/还是以为自家性命更无价?

看重性命的人/地位不高/票子不多,那不算啥/牺牲人生乐趣、追求名誉地位的人/实际正把什么错拿/起劲儿攒钱存货的人/实际他损失最大/满足今天的拥有/那神情就平静融洽/别无所求,对人无所期待/那神情就大度豁达/想着“啊,这就不错了”的人/舒心地眺望秋实春花/以今天的拥有,就能享受人生最佳/还会感到这社会就是你,是我,是他/要问为什么,因为与他/连在一起的比那社会更加巨大

再来读《老子》的原文:“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这一部分,加岛改动不算小。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他对口语结构的严守,似乎这样才与《老子》的精神相符。恰恰是不经雕饰的语言和平淡如常的结构,才更增加了哲理的力量。

文学史上的老子,都是在散文史里讲的,诗歌史上却一般不去谈他。然而老子正是了不起的哲理诗人。谢灵运就曾很崇拜他的“善歌以咏,言理成篇”。加岛要将他从英译中领悟到的老子的诗情,用平淡而有韵味的语言转送给日本的读者。《老子》说“上善如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居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矣。”没有诗人气质,断不会用这样诗情洋溢的语言。加岛把这看成最精彩的哲理之一:

最想奉劝你的/是要像水一样/水,给一切以生命/万物无不受它滋养/它有这么了不得的力量/却不争不抢/连人嫌弃的低处/也有它在流淌,而且/继承道的人也就像是水/低处,心也向往/追求精神的时候/深处,最为欢畅。

加岛祥造自己也写诗,出版过《晚晴》、《放旷》、《离思》等诗集。作家中野孝次和他搞过一次以《寻求灵魂的故乡——亲近汉诗、老子》为题的对谈,就谈到,接触《老子》之后,加岛自己的诗歌语言也显得更为自如了。而加岛则一再强调倾听老子“声音”的重要,声音出自气息,气息出自活的生命,听取潜藏在文字中的声音,就是感受生命的气息。加岛从老子的声音中,听出了什么?

他说,老子讲的是人的宇宙意识与社会意识的均衡,也就是说,他的左手向着什么也抓不到的天空张开,右手则紧紧拽住抓得紧的大地,老子的话里就能感受到这种巨大均衡,人也就感受到舒适安定的心情。

他说,老子从这种巨大均衡的角度,向人过分的行为发出了警告。例如,近世以来的欧美社会,所有、主张自我、支配这样三种态度,人啦国家啦都在争抢优势,这些如今也都波及日本。老子的时代也是如此,他对此抱着警惕,多次说要“不争”、“自足”,这些话现在不仅对个人有用,也可以说是对世界、对全体的警告。

他说,老子《道德经》说真正革命性的东西,在复归的作用之中,这不仅是从天空向大地复归,也是说社会和人的归根,回归到与自然分离以前的根源中去。

就这样,诗人加岛祥造捕捉到了一个与自己可以朝夕共处的老子。这位老子朋友以他的旷达与智慧,抚慰着倍感疲惫的现代人。这位老子朋友,并没有拒绝竞争与奋进,他让人放弃的只是对环境的挑剔和过分的行为。

当然,这只是《老子》的一种读法。还该有别的读法。村山孚(1920—)在他的《中国古典的七个想法》中谈起该怎么服用中国古典这剂“心灵中药”,他提出三项原则,一是不光看一个学派的主张,而是要把相反学派的主张也包括进来,以求均衡;二是不要教条式的囫囵吞枣,而是用自己的唾液嚼烂了再服;三是要考虑自己的体质,为了补充营养,对自己讨厌的也要去读。按照这个原则,他给老子也列了药效和副作用。这些话不难懂,道理却值得玩味。对我们来说,起码《老子》这剂药,就该跟《论语》一起服。

日本诗人由英译《老子》而亲近老子,固然不是与英语文化的强势地位没关系,不过,加岛也另有一说。他说,中国诗歌与英国诗歌一样咏唱人生,也咏唱哲理,但是,要是读中国诗歌的日语训读或直译,那些哲理的内容就打了折扣,而英国诗歌本身是将感情与哲理交织在一起的。日本的和歌、短歌、俳句则更感受不到汉诗里深刻有趣的道理。同时,他得以接受《老子》,也正是感到它与前半生熟悉的欧美哲学截然不同。当今文学交流的直接“出口”也好,“转口贸易”也好,“出口转内销”也好,深究起来,其实都有一番缘由可说,而多数场合,最不可缺少的是诱人的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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