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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吞书长大

2002-05-08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在我最大量读书的时候,书都是囫囵吞枣般地吞下去。那是在“文化革命”的开初阶段,学校停课,无所事事,主要就是读书。这些书多是从失去管理的图书馆流失出来,还有废品收购站散失出来,这时候,废品收购站堆满了书籍,是人们扫“四旧”清扫出去的。所有的这些书,都是转转借来,时间相当紧急,只能在各人手中停留一二天,甚至一个夜晚。所以,我是在一个晚上读完一本《牛虻》,一个白天读完《安娜·卡列尼娜》,像著名侦探小说《甲壳虫杀人案》,只看了个开头就被下家拿走了。还有一些书,在手里停留的时间相当长,似乎已经被遗忘了,可这又多是缺头少尾的。比如陀斯妥也夫斯基的《被污辱和被损害的》,我到很后来才知道它的书名和作者,因它只剩下大半本了,可这大半本我都读得烂熟。其中那乞讨的老祖父对小孙女的一句话被我视作名句:“你要向所有的人要饭吃,而不要向一个人要饭吃。”再有一本书影响也很大,就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多夫》第一本,包括了前三卷,那可真是迷死我了。尤其是克利斯多夫和弥娜的初恋,甜蜜而伤感,特别适合青春期的自恋情结,到了萨皮娜和阿达,事情就变得有些严酷了,要留待长大以后再去反刍。还有一本记忆犹深的书,就是狄更斯的《远大前程》,但不是亲眼阅读的,而是听一位邻居妇女讲述。她一边看着书一边讲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听。等我以后自己读到了这本书后,便十分惊异一模一样的情节竟然有着如此不同的格调。前者完全是一个世俗的言情故事,而译作欧式的文字却使之染上一层“五四”文化的知识分子色彩。那个年代实是并不那么荒芜,只是杂和乱,缺乏系统和秩序,我们的精神就这样崎岖地生长着。

多和少

我看书,有时候要多,四周都是书,各种各样。看,其实是只能看其中的一本,但是有这么多书在身边,人就有富足的心情,有些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意思。而且,越是多的书,越是要仔细地看,慢慢地看,一字一句,就像个富翁,却十分的吝啬。心底是贪婪的,还是耽于享受。这样多的书簇拥着,全在我的所有之中,伸手打开一本,就有字句跳入眼中。为了吃透这些字句,我时常拿一支铅笔,做着校对的工作,将错字别字勾出来改正,同时也做编辑的工作,将照我看来不够好的句子,纠正一下。但因是有这样多的书供享用,就难免三心二意了,常常不能看完一本,就伸手向另一本。而压在比较底下和离我比较远的,或者是不那么合我口味的一本,基本永远不会碰到它。所以,有时候,我又要少,少到什么程度?只有一本书。

这就需要有环境帮忙了,总是离家在外的时候,身边只带一本书,看,是它,不看,也是它。有一回,我到乡下亲戚家养病,整一个月,就只带一本书。施蛰存老编的《晚明二十家小品》。这样的闲情,在平日的繁忙中,以及我的急躁性子,是会觉着不过瘾的,可挡不住只有一本书啊!就只得看,喂喂眼睛。任意翻开一页,往下看。下一回,还是任意翻一页。这样,似乎也有了选择的余地。并不是所有都看了,有一些却看了几遍,因总是翻到此。还因为这样的散淡文字,看和不看都差不多似的。但多看了,还是有趣味积厚起来。有一篇,徐渭记他的梦,走进一深山,松柏茂密,有一道观,主人迎接,揭开一本簿子,说,你并不叫徐渭,你的名字是“哂”。好似小时候听来的神灵故事,听了还想听,不厌其烦,越听越森然。书要少,就只得这样骨头里榨油地看。

在偏僻的地方读书

曾经在一个县城的文化馆阅览室里拾得一本《斯堪地纳维亚小说集》。是在那样的内省的县城和动荡的时期,阅览室已荒废了,封了门。老鼠在书堆里做窝。后窗的栓已拔开了,任何人都可爬进去,拿出一些书来。所以,书所剩不多。于是,这本书就给我一个冷僻的印象。斯堪地纳维亚听起来也冷僻得很。其中的作家均不是常见的那类著名作家,是陌生的名字,书亦已经很旧。但是,至今还记得书中的一些短篇,大多是写孩子,在贫穷的生长环境里的一些小事,很日常的。比如,有一篇是写一个心情恶劣的孩子非常暴虐地打他的弟弟,而他的弟弟并不记仇,这使他难过,难过的结果是再揍他一顿。又有一篇题目叫《锁》,写一个孩子拿了他的极宝贵的一点钱,决定去商店买一件心爱的东西,结果在营业员逼迫的询问下,窘急地买了一把毫无意义的锁。这些故事看着叫人特别心痛。

又有一回,在小镇上,有个小朋友介绍她最喜欢的一本书,日本黑柳彻子的自传体小说《窗边的小姑娘》。在这个水乡镇上,有无数录像放映间,却没有一爿书店。文化站门可罗雀,甚至买不到一份报纸。只有一个杂货小店,出租一些流行杂志,翻阅得破烂不堪。这本书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漏出来,到了这小朋友的手里,也是陈旧的。我很快并且很有兴味地看完了这本书,真是十分有趣。书中的小姑娘是为正统小学开除的,因为她总是不能集中注意力,被街上各种景色人物所吸引,并且不以为错。她被介绍到一所民间的小学,一进去,便被学校生活吸引了。校长是个特别和善而且风趣的人。中午吃盒饭时,他在边上说:现在,吃些山上的吧!于是大家便吃“山上的”,木耳什么的。他再说:吃些海里的吧!大家就吃海带。课程也安排得很活泼。可是,学期中途常有学生生怕追赶不上正规的教学进程,而转学。他们离校的时候,眼泪汪汪难舍难分。这所可爱的小学在战争中关闭了,从此再没有复校。可是它的学生们,却时常在一起聚会,回忆着其间的快乐时光。

在乡间插队落户时,知青间流传着一本普希金作品集,不晓得它走过了多少路程,从多少双手中经过。书页旧极了,可奇迹般地很完整,没有一张缺页。这使它有一种流放者的面目,衣衫褴褛,但精神完好。这本书传到我的手中,再没有继续传下去,我让它结束了流浪。普希金的著名的诗篇和小说,在这荒凉的村庄里,不由也染上了离群索居的表情。《暴风雪》里那一个新娘,苦等着她的郎君,结果等来了另一个人,多么奇异的姻缘啊,在大自然布置的戏剧里。

(摘自《我读我看》,王安忆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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