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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事小面子事大

2002-05-15 来源:中华读书报 杨曾宪 我有话说
当代学术批评难,这是不争的实事。如何难、何以难?袁良骏、宋玉柱、黄黎星三位先生文章(《中华读书报·家园》2002、4、3)之述论详矣。但窃认为尚有更深层原因值得探究或反思,于是便狗尾续貂,接着诸先生话头发表点谬见。

袁、宋两先生都提到了亚里士多德“吾爱吾师,更爱真理”的名言。这是当代学人谙熟且认同的科学游戏规则。但实践起来却南其辕北其辙了。宋先生便因对朱德熙《语法讲义》“献疑”而遭到指责,认为他不该写杂志也不该发这样的文章。宋先生感到困惑。其实,宋先生之“惑”,惑在事理上:他之所为,正是繁荣学术之“应当”啊!问题是咱中国人办事情,光讲“事理”不行,还要讲“情理”,而且“情理”往往大于“事理”。宋先生之“错”,是错在情理“不应当”上:他违反了咱老祖宗定下的面子法则。

面子法则虽不见经典,却内承圣人礼道,外依世俗传统,天天都在指导着我们行动。譬如亚氏“原则”,经面子法则一擦写就变成“吾爱真理,更爱吾师,吾师就是真理。”这后一“真理”,就是师道尊严的“真理”。因此,恩师是批评不得的。同理,依圣人古训:下为上隐,直在其中,所以,权威也是批评不得的。否则,你若让权威在学理上丢了面子,你自己便在情理上丢了面子。而且,你批评得越深刻,你面子丢得越大。宋先生被指责应算是“罪有应得”了。那么,让权威批评权威是否行得通呢?结论更是否定的。因为彼此皆权威,大家更应恪守传统美德,而像“宽恕”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无时无刻不在教导人们:一定要互给面子!因此,面子法则惟一允许的就是老鹰捉小鸡式的批评了,但它又很丢权威的面子。于是,大家便只有在和谐氛围中根据合和原则批捧与自我批捧了,泡沫学术便在彼此吹捧声中疯长着。

这就是面子的负面效用。对此,宋先生已有认识和批判。但当他希望大家以繁荣学术为重,不要“斤斤于个人面子”时,我便感到宋先生还不懂得这面子法则的厉害。面子所以是国粹,就在于它不是西方体面,并非单数存在。当年克林顿丑闻闹成那样,美国人并不感到丢自己的面子,老克照样享有法律赋予他的总统权力。若放我们这里会怎样呢?看一下王铭铭个案就很清楚了。它之所以引起轩然大波,就因为背后有太多的面子因素,包括想维护或想丢北大面子的因素。德国教授马特斯说得好,中国人的面子“不是根据个人及其行为环境来划定的,而是顺沿个人所归属的那个社会圈子的边界”确定的。换句话说,中国人凡能扯上情缘关系的亲朋好友同事同学等等,都被同一“面子”罩住,每个人都只有争面子、互给面子的义务,却没有丢自己或他人面子的权力。因为你丢自己的面子,同时也是你恩师、你校友的面子;你丢对方的面子,同时也是对方恩师、校友的面子。而双方的面子一旦都搞丢了,那问题就严重大了。

因为面子不仅是中国人脸上的“光彩”,它还是圈子中彼此“面对”的“面具”(易中天语)。丢了面子,彼此便无颜以对了。而情缘关系又是无穷扩大的,只要属同一学科的,大家便都能扯上关系。你这里不计较面子进行了批评,你的导师却无法再面对被你批评的对象了。而这一对象,或他的师兄、师叔乃至师姑夫又可能身居学术关系网的要害部位,评博士点,搞论文答辩,申报国家课题等等都要指靠他呢!所以,即便你得罪得起,你的导师你的学校也得罪不起!可见黄先生朋友所说“纠谬与商榷之文,实不易为,亦不便为”,乃深知此种三昧之言。批评事小,面子事大,提笔前不仅要“斤斤计较”,还要“两两计较”才成!当然,假如你这一方已做好与对方交恶——撕破面子的准备,那就另当别论了。国人的面子极为脆弱,一旦撕破,便会结仇到永远,形成某派与某派、某人与某人的永久对立,这有近年来围绕“读书”奖和股市的争论为证。问题是这种摆脱了面子的批评,又往往夹杂着人身攻击或政治上纲,演变成非学术的酷评。酷评,同样无益于学术的繁荣。

其上这些道理,笔者也是从实践中悟出的。这几年,我写过一些批评权威或名人的文章。我的动机,就是要防止谬论因口出有名而蔓延开去蒙蔽无知,并不考虑其它。文章发表后,学界有朋友夸赞一番后,坦言相告:“老杨,这文章只有你写最合适。”我这心里还没来得及骄傲呢,就迅即醒悟了。原来不是拙文如何锦绣,而是别人不想下笔。惟老夫我上无恩师,下无爱徒,且系文化边城一闲散学人,没啥“面子”可虑,所以才特适合干这营生。如此想想明白之后,便不禁悲从中来:这正是眼下学界之不幸啊!所以对大家之敬佩胡适蔡元培、怀念50年代学风,我非常理解。但胡适的勇气与蔡元培雅量,都不纯属个人品质,而是时代使然。“五四”前后,中国进步文人自觉挣脱礼教束缚,所有传统规则都暂时失效了。20世纪中国文化巨匠,大都诞生在那个时期,并非偶然。上世纪50年代,革命法则统辖一切,学术争鸣虽受政治干扰,却无面子障碍。李泽厚参加美学争论时,不过一毛头小伙,却自成一家,且余泽至今。但今天,倡仁兴儒、中学西送的舆论正盛,谁要想摆脱面子法则,可谓难矣哉!当然,游戏规则总是可变的,但那需要一种大智慧、大力量。如果想靠某种舆论倡导就改变现状,则只能是一种学术幻想——诚如袁先生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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