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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忘历史,为了明天

2002-06-05 来源:中华读书报 刘大枫 我有话说
作为一份文学月刊,这可能是从无先例的,即用一年的时间,连续发表一位作家的系列作品,每期一篇。因此,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作为专栏,自2000年7月起由《上海文学》推出之后,必然广泛地吸引了人们关注的目光。

“夹边沟记事”写的是久被尘封的往事,即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至六十年代初期,在荒无人烟的河西走廊、茫茫戈壁,几千名因言获罪的人们,如何被迫劳教或劳改。在轻松、休闲已成时尚的今天,这历史一页的重读,自然会令人感到沉重。但正如《上海文学》阐述办刊宗旨时所说,“在越来越轻(按:此处似有漏字)的时尚文化的氛围当中,有一点沉重或许也是另一种需要”。信哉斯言。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沉重的,如果忘记历史,忘记对历史进行反思并彻底清除现实中历史遗留的病灶,而只是沉湎于轻松、休闲、玩耍和戏闹,则沉重的历史并非没有可能重演。因之人们关注“夹边沟记事”——它不是小说,而是实录——它以夹边沟之一隅,全方位、深层次地重现了历史,不仅可以让如今的青年,而且可以让当时为“反击猖狂进攻”而斗争、为“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而狂热的人们也了解,在那个时代,在我们伟大的祖国,一场严重扩大化的“斗争”,曾带来了怎样的痛苦和灾难。

在“夹边沟记事”中,我们看到了法制空缺所带来的恐怖,看到了人如何被“教养”、“改造”致死或成为非人。荒诞、屈辱、生命如草芥,作品中披露的诸多事实,都足以令人震撼。而最触目惊心的,当属对于饥饿、人如何因饥饿而成为动物的描写,以及在这种非人的环境中,另类们心灵的扭曲,信仰的破灭。

说到写饥饿,印度作家巴巴达·巴达查里雅的《饥饿》和我国作家张贤亮的《绿化树》,无疑令人永难忘怀,但“夹边沟记事”所写,却更令人惊骇。在我阅读过的作品中,作为从生理方面对人的摧残、惩罚的手段,李晶、李盈的《黑雪》写劳动的繁重和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写饥饿,我以为堪称代表。当时全中国老百姓都在挨饿,“贼配军”的处境也可想而知,但我们无论如何也难以料到,由于饥饿,由于生存本能,他们不仅挖野菜、捋草籽、抓蜥蜴、逮蚯蚓、捞泔水桶、掏老鼠窝,而且已全无廉耻,竟然走到哪里偷哪里,见到什么偷什么,甚至为争舔伙房饭缸壁上的汤汁菜叶而打架;失去尊严,竟然吃拌过六六粉的麦种,吃马粪里没有消化的豌豆,吃别人呕吐和排泄出来的污秽物;人性泯灭,竟然剖割同类的尸体,煮食人肉和内脏!基于此,当我们看到有人因偷吃生粮养成习惯,数年后再吃多少做熟的饭菜也觉得空空荡荡,看到9个人一次竟吃了160斤土豆,其中有人当即胀死,看到有人为从“劳教”转为待遇稍好的“劳改”而故意破坏、故意犯罪,却阴错阳差地就是进不了监狱,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死者死矣,而生者心灵的扭曲、信仰的破灭,则更令人扼腕。且不说在被管教人员中,有的竟以出卖、虐害同类为资本,“积极得没有了人性”;也不说有的被劳教人员的亲属,还只生活在原则里,还在叮嘱亲人“农村很适合你,可以大有作为”;只说绝大部分劳教人员积极接受改造,甚至表示绝不放弃革命理想,绝不做革命的逃兵,但结果却只能在那种非人的环境里坐以待毙,或看到三千人中只有三个人摘帽用以点缀风景,从而感到“并不是好心总有好报”,以至对大自然都产生了变态心理,如憎恨月亮,因一有月亮就要加班,如对太阳冷漠,因那“不是我们的太阳”,这就正应验了“哀莫大于心死”的古训。尤其有人在为同类、也为自己编织裹尸的席子时,心中还念念不忘先哲“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教导,更只能使人感到信念已变成了嘲讽,变成了欺骗。

往事不堪回首,却也是一种财富,吸取教训杜绝悲剧的重演,才是一种理性的选择。正如邓小平同志所说,“错误是从五十年代后期开始的”,严重的扩大化“不但是他们个人的损失,也是整个国家的损失”,惜乎那时并没有从中吸取教训,结果“错误就越来越多了”,以至酿成了十年浩劫,给国家、民族带来了更加深重的灾难。因此,了解历史、重温历史绝非多余,这也是“夹边沟记事”价值之所在。说到不足,我觉得“夹边沟记事”在保持总体风格的同时,有些部分还应注意材料和语言的提炼;还有我们只能从挨整者一个方面窥见历史,却未能同样具体地从整人者那一方面窥见历史,惟因反省、忏悔之难,这或许是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杨显惠曾在甘肃生产建设兵团当过十几年知青,也曾以《这一片大海滩》获得过198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自八十年代由甘肃移居天津后,还经常不远千里地回甘肃深入生活,尤其自1997年始,更每年用几个月的时间,回到他曾挥洒过血汗的农场调查访问。这使我觉得他有些痴,他太拿文学当回事。因为他即使还写知青题材、乡土题材,也足可以吃老本,何况随着文学滑向“边缘”,走向“时尚”,越来越“轻”——说不好是轻松、轻巧、轻闲还是轻飘、轻薄、轻贱——作家中在坚持深入生活的,已成凤毛麟角,“深入生活”这个文学理论中的老命题,极大程度地遭到了摒弃和嘲弄。但痴有痴的好处,拿文学当回事的作家,也将被读者当回事。这不,“夹边沟记事”的新作,又自今年第1期始,在《小说界》刊出,广大读者越是珍惜今日,就越将与作家一起,不忘历史,为了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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