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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存历史的本来面貌

2002-06-12 来源:中华读书报 许振轩 我有话说
《阿英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作为主要的责任编辑,我觉得我应该将《全集》内容尤其是编辑的指导思想,向读者作一说明。

《阿英全集》共12卷,收阿英先生的全部著作,包括中外文学批评,诗歌、小说、戏剧、散文等文学创作,中国古代文学艺术史话、史论,以及日记、书信,共五百余万言。计划将来再编一个附卷,收《全集》失收的文章,及作者年表与作品索引等。

《全集》编辑指导思想见“出版说明”,不详介绍;这里仅介绍两点:一是“为了保存历史文献,内容一律不作删改”;二是“为了保存语言资料,当时用语,即使现在看来是不规范的,也不加润饰”。

先陈述第一点。出版全集,把近、现代的一些政治家、理论家、文学家的著作全部收集起来,编成全集出版,这是学术界的希望与要求,也是当前出版界的一种时尚。但是,所编全集又多是不全的。造成“全集不全”的原因,有自然的,也有人为的;有客观的,也有主观的;有不可抗拒的,还有有意为之的。这里难以一一细说,单拣一个与全集编辑有关的略说一说。

作为全集的责任编辑,揆之人情物理,他应该配合作者亲属,积极地去收集资料,力争把作者散失的著作尽可能收集得全一些,起码要将收集到的著作全部编入全集。而事实却不尽然。由于近、现代是一个政治斗争此起彼伏、彼消我长的时代,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政治家不用说,就是作家、学者也不能完全独立于政治斗争之外,他们的著作自不能完全超越政治,超越时代。因此,现在为他们编辑全集,对其作品就有一个用现代的科学的观点重新评估的问题。这种重新评估是完全必要的;但我现在以为,要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取宽容的态度,一些观点错误、材料不实的著作,也应保留,以存作者本来面目,还历史真相。可是现在有的编辑,因为怕触时讳,招麻烦,碰到上述作品就一切砍掉了,因而造成全集之“不全”。我现在以为这不是对历史负责任的态度。当然,其中真有反动著作,淫秽作品,这是理应删去的,这可以出选集、文集,而不必出全集;既出全集,就应保存作者的全貌。

我当年编辑《朱光潜全集》时,就曾因怕触时讳给自己及出版社招来麻烦,而删掉了两篇文章。其实那种怕这怕那的心态,究其社会原因,还是残酷的阶段斗争年代留下的后怕症,是与今天的改革开放政策及这种政策带来的新的社会心态、学术心态不相适应的,是完全应该抛弃的。

基于以上认识,编辑《阿英全集》时,我“为了保存历史文献”,坚持了“内容一律不作删改”的做法。

阿英早在1928年7月写了《死去了的阿Q时代》,他从时代对前卫作家的要求和前卫作家应负的社会使命的角度出发,批评了当时的鲁迅及其创作,特别是《阿Q正传》,指出鲁迅的创作“没有现代的意味,不是能代表现代的,他的创作的时代是早已过去了,而且遥远了”;“他的创作的时代决不是五四运动以后的,确确实实的只能代表《新民丛报》时代的思潮,确确实实的只能代表清末以及庚子义和团暴动时代的思潮,真能代表五四时代的创作实在不多”;“我们不是说历史小说不能写,我们觉得写历史小说,站在文学负有社会的使命一点说,也是应该有些时代的意味的,而鲁迅的创作里,大部分却找不到这种精神”。

大革命失败之后,茅盾从牯岭经上海去了东京,这期间他写了《幻灭》、《动摇》、《追求》三部小说和一篇文艺理论——《从牯岭到东京》。这之后阿英写了两篇评茅盾的长文,一篇是《到了东京的茅盾》,写于1929年;一篇是《茅盾与现实》(由4篇组成),写于1930年。阿英批评茅盾是“以《从牯岭到东京》,为理论的基础,以《幻灭》,《动摇》,《追求》为创作的范本,以小资产阶级为描写的天然对象,以替小资产阶级诉苦并激动他们的情热为目的的‘茅盾主义文学’”。阿英还把作品内容同作家行为、意识联系起来,说:“他(茅盾)的意识不是新兴阶级(注:指无产阶级)的意识,他所表现的大都是下沉的革命的小布尔乔亚对于革命的幻灭与动摇。他完全是一个小布尔乔亚的作家。”

上述文章,如果是处在编《朱光潜全集》的年代,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们从《阿英全集》里抽下来,可是今天我却不能这样做。我认为,这几篇文章是研究三十年代文学批评的重要文献,是研究阿英(钱杏屯阝)这位三十年代的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家的重要根据,也是研究鲁迅、茅盾的重要历史资料。文章的内容是有片面性的,可以研究,可以讨论,也可以批评,但其历史文献价值则是不容抹煞的。

鲁迅于1932年写过一篇《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表示对当时那种用辱骂代替严肃的批评与战斗的做法的不满,意思当然是好的;然而在此之前鲁迅也未能完全不用辱骂,而且喜欢用“狗”骂人。

骂人是走狗,乏走狗,叭儿狗,落水狗……在他1928年主编的《奔流》的第三期上,发表的杨骚的独幕剧《空舞台》里就充满谩骂,也是用“狗”骂人。不过这里骂的已不是资本家的走狗。为此,阿英发表了《空舞台毕竟是空舞台》,予以还击:

“我们不反对任何严格的批判,我们反对没有理由的乱骂人。(注:这点与鲁迅的《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的主张相通。)但是,鲁迅一派的武器却只有谩骂。《语丝》上骂人的文章,我们且不去说,就是鲁迅主编的《奔流》罢,第一本上,有琴川的《扁额》,这当然是继承《语丝》上鲁迅的杂感而产生的,那是“为骂革命文学家”而作。不过这是不是‘射暗箭’我们不知道。第三本上,重心是纪念戏剧的名人易卜生,同时就登了‘诗人杨骚’的一篇所谓‘现代独幕剧’《空舞台》。杨先生好像是‘青出于蓝,而青于蓝’,他骂人比鲁迅来得更彻底,更没有理由。全剧的意思就是一句话,革命文学的作家与批评者都是狗,而且是疯狗,这是他的中心思想。”

这篇文章我编《阿英全集》时也没有删掉,认为它有保留价值。理由如次:

当时新生的普罗文学,其作品确实有内容不够充实、形式标语口号化的毛病。杨骚抓住这点,对普罗文学予以攻击,对普罗作家、批评家进行谩骂,已越过了严肃的文学批评的界线。阿英站在普罗文学家、批评家的立场对杨骚予以反击,其目的是捍卫普罗文学,而且是有理有据的。

这里牵涉到鲁迅。阿英对鲁迅的批评有意气用事的地方,这应该指出。但是,杨骚的剧本发表在《奔流》上,当然也反映了作为主编的鲁迅的态度,此其一。其次,鲁迅成为伟大的思想家、革命家、文学家也有个成长过程,从进化论进到阶级论也有个转变过程。

再说骂总是有骂人的和被骂的,鲁迅骂人固然不少,但挨骂更多。如果把人骂鲁迅的文章都“珍藏”起来,只刊发鲁迅骂人的,必然产生误导,让读者蒙发“鲁迅好骂人”的错觉。刊发一些三十年代人骂鲁迅的文章,有利于人们全面认识那个时代的文学史、文化史。

阿英(钱杏屯阝)在三十年代是著名的无产阶级的文艺批评家。他几乎对当时的所有有一定影响的作家都写过评论文章。这些文章,今天看来,当然有不足乃至片面的错误的地方,阿英自己也认为这些批评是青年时代写的,不够成熟。但我认为,它们都有存在的历史价值,因而都“原汁原味”地编入了《全集》。

再陈述第二点。作者编辑文集时,不少都对以前发表的作品除了要对内容作修改外,还要对文字作修饰。今天有的编辑在编辑近、现代人的全集时,对一些今天看来是不规范的语言,也往往作些修饰。这原是为了汉语的规范化,为了祖国语言的纯洁、健康,也是为了减少今天读者阅读的困难,其出发点原是无可非议的。今天收集、整理、出版这些著作,如果以今天使用的语言为规范,对三四十年代乃至二三十年代的作者使用的语言进行修饰,这起码是不利于现代汉语发展史的研究。我编《阿英全集》时坚持对“当时用语,即使现在看来是不规范的,也不加润饰”的原则,像下列词语,一律保留:

发见(发现)#智识(知识)洽当(恰当)显明(有时用作明显,有时用如鲜明)第一身称、第三身称(第一人称、第三人称)现势(形势)运命(命运)共通(共同)奉仕(事奉、服侍)优遇(优待)供献(贡献)尼(求、请求)特殊(特别)承继(继承)情热(热情)

这里对“奉仕”、“尼”作点说明。“尼”的这一用法,不见任何工具书,但皖籍著名作家常任侠先生早年也这么用过,我疑心它是当时皖西方言,故保留下来,留给语言学家去研究;“奉仕”可能我孤陋寡闻,似乎不见他人著作,但不是错排的,在阿英的不同时代、不同出版社出版的著作中都这么用,我曾想改一改,但找不到一个能与其表达意思完全吻合的词,估计是阿英用古代语言材料造出来的,后来不被大家所认可,便被扬弃了,这里保存下来,也可能为语言学家提供了一个特例吧。

关于虚词和标点符号的使用,我也基本保持阿英本人的习惯。

坚持语言“不如修饰”的做法,我相信能得到语言专家的赞赏,这里希望能得到读者的理解,更希望能得到审读、查差的专家的认同,否则,《阿英全集》只好化纸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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