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博尔赫斯想“听听中国”

2002-06-19 来源:中华读书报 李伟 文 我有话说
千禧年初冬,申城市郊的一幢公寓,我和一位年高80的耄耋老人张慕飞闲聊着。

他从遥远的西班牙回国定居。老人年轻从军、戎马关山,1949年后负笈马德里,毕业于西班牙陆军大学。他本是黄埔学生,去了台北,服役于装甲兵部队。60年代末退役后转入外交界,在阿根廷、巴拿马、多米尼加、萨尔瓦多等国从事外交工作。后又重回西班牙,原想在异国终老,终因思乡情切,回到祖国。

我们的聊天漫无边际,他说到阿根廷风情,我的脑际立刻跳出多次被提名诺贝尔奖的阿籍诗人博尔赫斯。前不久我读了他的一篇散文。诗人们通常歌颂光明,他却为黑暗歌颂,因为他一只眼全盲,另一只可以看见少许。

博尔赫斯这样说:“想想黄昏吧。夜来了,顶近身的东西也视而不见了,我的视觉世界就是这样离我而去,也许永不再见。目盲不是完全不幸,只是命运或偶然的机缘给我们的又一件工具”。

把不幸视作工具,创作出不朽的东西,这正是诗人成功也是他的伟大之处。我说了自己的感受。

老人听后,脸上突然放出异样的光彩。“这个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曾和他巧遇,在一个非常有趣的场合。”他说。

他浸沉在往事的回忆中,我记下他的叙述:

如果没有记错,该是1983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条拥挤不堪的人行道上,突然有人踩上我的脚背,一根拐杖跟着而来,我几乎摔倒,顺手抱着这位肇事人,一看,原来是个年迈的盲人,由一位中年妇女搀扶着,我一面抱着这位盲者,同时还要协助这中年妇人保持平衡。

“对不起,请原谅!”两个人抢着向我道歉。我立刻想到这人是谁。“您已经被原谅了,博尔赫斯先生!”我多次在媒体上看到他的相片。

“不过您知道您踩了什么人吗”?我的话有些调皮。

他翻了翻黑白已不大分明的双眼,再次表达歉意。

“您踩到了一个尊贵的中国人”。

“喔,先生是中国人”。博尔赫斯似乎觉得这是很难得的见面。

“您怎么说‘卡斯特亚诺’?”(CASTELLANO,西班牙中部的话)“那么,您也会说英语了。”博尔赫斯立刻用一句纯正的英语问我。

“我也会说中国话。”博尔赫斯的话几乎没有间歇。

我看我们的路边谈话已经妨碍别人的通行,我掏出一张名片给他的女伴,女伴读了我的名字“JOSE CHANG”,我指着后面那座公寓:“我就住在那里”。

“那我们是邻居了”。博尔赫斯的女伴指着转角处那座白色大楼的六楼说。

“我会来看您的。”我双手按着他持着手杖的右手的手背,郑重地向这位文学大师道别。

那次巧遇的一周后,我去看他了。

这次我先和博尔赫斯的秘书约好时间。一天午前约十点钟,我带着我的第二个女儿小琳去拜访他。博尔赫斯慢慢地关上门之后,边摸边走,在靠窗的一张长沙发上坐定,他也招呼我们坐下。然后天南地北开始了我们的谈话。

他说:“您在西班牙做什么呢?”

“这说来话长。不过我要对您———大师(MAESTRO)说,我很喜欢文学,我在马德里大学做过‘《唐·吉诃德》研究’。”我扯出另一个话题。“哦,哦!中国人也读《唐·吉诃德》,是翻译本吗?”

“是翻译本。我看过两种好的译本。一个是傅东华译的,恐怕有50多年历史了,另外一本是杨绛译的,她是一位女性,这也应该有30年了吧。还有一本是林琴南的,不过他是由别人口译再记下来的。我最早是从一本儿童刊物《小朋友》上读到简单的唐·吉诃德的故事,还有图画。”

“《唐·吉诃德》有近百种不同文字的译本,对欧美文学产生过相当的影响,对中国文学是否有影响呢?”显然博尔赫斯对这很有兴趣。

“对中国旧文学谈不上,对中国新文学与当代文学都产生些影响。”

“文学的隔阂实在太大了,我想西方文学界一定很关切这些故事,您能说具体一点吗?”

“比如中国的鲁迅,他的作品。”听到鲁迅这名字,他感到新鲜又陌生,他仰着头,瞪着视而不见的大眼。

“鲁迅写过一篇《阿Q正传》,我觉得是直接受了《唐·吉诃德》的影响”。

“阿Q!”他用纯正的英语重复着。

“鲁迅大概读的是英译本,他本人可能不能读西班牙文。他用塞万提斯的手法,描绘中国的民族性而加以批判。”

“为什么呢,塞万提斯写唐·吉诃德并不是批判西班牙人。他这本巨著所以不朽,是因为他确实写出了西班牙人性格的精髓,让今天的人们都能感觉到任何一个西班牙人,无论是一个斗牛士、传教士、诗人、画家,每一个人都有点唐·吉诃德味,那一点您知道的,热情、自大、好排场、捧女人、爱做作……”

“问题就在这里。鲁迅是展示中国人形象中的消极面,企盼新人的产生。”

“是这样嘛!苏联似乎只打倒沙皇,并没有否认俄国人的精神价值。”

“我以为鲁迅所刻画的阿Q的确很深刻,也很尖锐,只是受到他生活环境的限制,使他所抽出的是中国人的精髓,而不是中华民族的精髓,而只是勾划出他那个时代,和他个人出生地区的形象而已。”(老人对我解释,他那时对阿Q这形象的认识并不正确———笔者)。

“那是什么时代呢?又是什么地区?”博尔赫斯急切想知道这答案。

比如说,西班牙的CALLIA,鲁迅的阿Q时代,只是1911年前后民国产生的时代,阿Q代表的地区也只是鲁迅的出生地绍兴。”

“唔!我真想有生之年去中国看看(其实只是想去听听),我去过日本,去年有人请我到中国去。”

“我想,我们会请你去听的。”

我又用几分钟的时间,给这位盲圣介绍当代中国的情况。

博尔赫斯再一次说,他虽看不见,但听得见,他要去听听中国。我说:“中国的庄子更厉害,他不是用耳朵听,而是用心听,更能用气听!”

“那么,我的耳朵可以大派用场了。”博尔赫斯愈听愈高兴。“我还听过庄周与蝴蝶的故事,我真想跟庄周一样能梦见蝴蝶!”

“不是庄周梦见蝴蝶!”我说。

“哦?”

“而是蝴蝶梦见了庄周。”我又说。

诗人更乐了。我们在哈哈的笑声中辞出。他又慢慢地摸着为我们关门,又再一次说“再见”。

博尔赫斯于1899年8月24日出生于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土库曼大街,他有着欧洲及阿根廷土著的血统,这是天才横溢的盲诗人的特质。在瑞士日内瓦完成中学教育,后去西班牙参加极端主义者的行列。1921年返回阿根廷,发表他第一篇极端主义的作品《有色眼镜》。

博尔赫斯一生有许多怪异的文字,而奇特的莫过于他对自己的看法。他以为他的生命会结束在70年代,“已经活过了头”。他一直为自己的不死而操心。

博尔赫斯被两度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结果都因为他太古怪,又有人说他太虚幻而落选,1986年,博尔赫斯以87岁高龄逝世于瑞士,生前遗嘱以其所有财产包括著作权留给他的日本籍夫人当时41岁的玛丽亚·科达马。

(摘自《传纪文学》2002年第4期)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