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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妮·里芬斯塔尔与魔鬼供舞

2002-06-26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早春二月,还有寒风。阳历三月初一个星期五,午饭时间赶向雀儿喜地区的玛瑞阿尼·波茨基(Marianne Boesky)画廊,在闭幕前几个小时,扫一眼莱妮·里芬斯塔尔(Leni Riefen stahl)的展览。天空晴朗,要是躲在背风向阳的角落,暖洋洋地,能晒出睡意。想起家乡话,晒老阳儿,背墙根儿。由此尝试着想象自己老了以后,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心境。要赶路,来不及想出名堂,不知道老了是什么样。里芬斯塔尔是百岁老人,可她的精气神能让年轻人腿软。

希特勒死了已经半个多世纪,当年被他钦点的里芬斯塔尔一直活得好好的。虽然她几十年间创作丰富,可是人们最常说起的,是她当年为第三帝国拍过两部誉满全球的纪录片。她在纳粹时期的旧作,许多人至今以为那是她作品的全部。赶去要看的展览,是里芬斯塔尔1936年柏林奥运会期间的摄影作品,和由114分钟压缩到40分钟、35毫米转成16毫米的黑白纪录片《意志的凯旋》。

钻过黑布帘,走进由展室临时代办的放映厅,没旁人,长沙发,一人坐一头,互不干扰。放映机在脑袋后边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特别有股子老味儿。

如果半截进来,看见的第一个画面没有纳粹标志没有党卫军没有人像木头一样向前伸直的胳膊,你会说这黑白画面多漂亮,构图多么大气。要不是亲眼得见,不会想象出,一部纳粹御制的纪录片能有如此的艺术质量。可是谁能把纳粹成分在头脑中消除?整个40分钟,体会的是极其矛盾甚至难受的心情,如果再长些,可能会精神分裂。

没有解说,开大会讲话也是一人剪辑两句并不冗长,只有现场效果音和素描关系爽快丰富饱满的画面。从空中拍摄的帐篷矩阵,如同抽象装饰画。光着上身的鼓号队少年神情专注,仪仗队员在露天地里披着朝阳刷牙梳头刮胡子洗脸洗后耳根洗脖梗子洗后背,时不时开玩笑打闹;埋巨大的锅造饭,拿提盒排队打饭,喝热气腾腾的汤面,大口吃肉肠;休整期间分拨骑马打仗,压叠罗汉,摔角;各民族代表节日盛装,脸上带着朴实红晕,兴奋矜持,有点儿初见大场面初进大观园似的紧张,充满活力。如果这些场面与纳粹无关,比如是民间庙会赶集那达慕,那么用所有的好词汇形容都不过分。但这一切准备,都是为了希特勒接见。一下笔就觉得别扭,只好客观描述,承认它确实有活力,别的形容词说不出来。作为晚生,知道这股活力能导致灭绝人性的灾难。

人群一静,显然希特勒出来了,那头发那胡子再熟悉不过。不过在照片和漫画中,头发没有光泽。很薄,毛稀,但是纹丝不乱。如果不知道他是人类历史上最著名的刽子手之一,比如画面中绝大多数群众当时就未必明戏,会觉得他是个挺好玩儿的角色。打手势肯定留神,要潇洒要帅气,但其中含着明显的神经质和轻浮。手势中还透露出一种软绵绵的余味儿,面条儿,不让人信赖,也露出内心有他自己还恨不得去掉的软弱无自信。这些东西加起来,却也终于成了疯狂。在群众目光聚焦的地方,希特勒是一位出色的表演艺术家,丫挺装得特别匀,特别持久,连露怯的细节都有股邪性的风格。可以想象,他曾经镇唬住周围多少人!

然后是轮流发表讲话,除了戈倍尔还有一些知识分子气,其他一干走狗全像屠夫,带样儿。没来得及查资料,不知道那会场布置是不是又一位钦定将才、建筑师史毕尔的杰作。对称,光线明暗对比强烈,在高度上爱夸张,红黑两色变成黑白片看上去都是深色,气氛压抑恐怖。

夜晚,万头攒动,鼓乐齐鸣。翌日清晨,打开窗子,纳粹旗帜在晨曦中与屋顶升起的炊烟一起飘动。把各处挂着的旗帜抹去,那将是天气爽朗心情畅快人民安居乐业的优美风俗画。挂上这些旗帜,画面中又没有人走动,就只有抽象的概念的强制的压抑的预示着不祥未来的气势,再漂亮的画面也平衡不住。

眼前大亮,电影完毕。走回主展厅,环顾四壁,三面墙上是里芬斯塔尔的作品,素材都是柏林奥运会,其中有运动健将欧文斯两幅。构图如同1920年代的包豪斯(Bauhaus),主体形象尤其那些带有表现主义意味的形象,好似前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雕塑,也让人联想到艺术装饰风(Art Deco)。人物表情肃穆,不像游戏心情的体育比赛,倒像肩负着什么常人无法理解的使命。线条处理简洁得几乎生硬,能感觉到艺术处理的特意夸张。

展厅的西侧墙面上,是由佚名者拍的里芬斯塔尔工作照,在当年奥运会期间担任纪录片总导演,风华正茂,指挥倜傥。大小像杂志开本的黑白老照片中,里芬斯塔尔经常的装束,是颜色略深的合身上衣外套,配着线型流畅宽松飘逸的长裤。在周围工作人员几乎一水男性的拥戴之中,里芬斯塔尔与众人银行职员式的保守套服呆板表情形成鲜明对比,像走在T型台上的名模,鹤立鸡群,一举一动洋溢着表演色彩。当年的里芬斯塔尔是怎样工作的,从照片中看不完全,可以看出来的是,在任何场景中,她总是领衔主演。着装姿势神态,表露出自信兴奋和骄傲。让下属们任劳任怨规矩得有些可怜的驯顺合作目光捧着,即使我们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也能感受到说一不二指哪儿必须打哪儿少年得志者掩饰不住的咄咄逼人的飒爽。

里芬斯塔尔那段不长的与狼共舞的岁月,被人们定格,成为她一生中空前绝后的一笔。不管今天的里芬斯塔尔怎样看那一段经历和艺术成就,在别人眼中,那是最能激发人们想象力最让心里起波澜的。里芬斯塔尔从远中近特写各种距离,从俯视平视仰视各种角度,目睹并记录了这段独特历史的一些经典片段。即使这些胶片上的记录毫无艺术可言,它的史料价值也无与伦比。让人称奇的是,她所拍摄的这些片段,具有简直辉煌的艺术质量。

魔鬼不一定懂视觉艺术。早年抹过几笔的希特勒,如果后来一直画画,也许我们从来不会知道有过这么个人。魔鬼知道怎么利用艺术。高水平的艺术创作能被用作一时的宣传工具,它只是形式,不能让魔鬼从遗臭万年变为流芳百世,它改变不了内容。魔鬼的行径,艺术拯救不了这样的东东。里芬斯塔尔作品漂亮,可在我们眼里没法单纯。健美的人物形象、优美的构图、丰富的光影变化,这些本来单纯的艺术材料,一直蒙着一层糁人的凉气,让人总想与它保持一段安全距离。

然而,里芬斯塔尔对别人怎么看她,早已无所谓。

里芬斯塔尔,1902年出生在柏林。年轻时先学画后学舞蹈,以舞蹈演员成名。膝盖受伤断了舞蹈家的前程,里芬斯塔尔转向电影表演,又出名,而且编导摄影剪辑什么都钻研。刚才说的《意志的凯旋》记录了1934年在纽伦堡举行的纳粹党代会和庆祝活动。这部作品让她获得德国国家电影奖、威尼斯电影节和巴黎国际博览会的金奖。分为两部分的《奥林匹克》不仅获奖无数,也是公认的电影杰作。二次大战结束后,给纳粹拍过片子的里芬斯塔尔被盟军囚禁,多年之后以无同谋罪释放,但她的电影生涯从此结束。

从那以后,里芬斯塔尔以实力成为国际知名的摄影记者,结集作品多种,屡获嘉奖。古稀之年,开始学习久已向往的潜水,拍摄的水下奇观又获成功。1987年出版自传,被移译为十几种文字。94岁的时候,去哥斯达黎加拍鲨鱼。97岁的时候,带着摄制组到战乱中的苏丹,因战事突变,原计划没实现,紧急撤出时直升飞机坠毁。但是,里芬斯塔尔,就是大难不死。

对于这样的仙人,用老词新词雅词俗词都无所谓了,她是世纪传奇,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沉浸在艺术之中的顽强的生命力创造力,让里芬斯塔尔成为到百岁都不服老的人瑞。希特勒那种天天灭别人所以时刻得防备一切人算计演戏的暴君,不可能像里芬斯塔尔这么长命,没这福份。

中午一点多,从画廊出来,哈德逊河吹过来的风打到后背灌进领子里还挺有寒劲。肚子里缺食,血糖低。我们哪见识过纳粹,除了电影和戏剧舞台上何曾见识过党卫军?可这有什么关系?有亲身经历的人等于身上带疤,一要闹天就觉出隐隐的痛,就会回忆。没有直接体验的人,只要自爱有同情心,就不难想象倘若身临其境所可能遭受的熬煎。在世中国人有几个见过纳粹?可是中国人与德国人在20世纪所有过的经历,绝不仅仅在程度不同地爱好啤酒这一方面。纳粹对德国的影响,对它所仇视的民族和人群的残酷灭绝,和为实现魔鬼行径给老百姓灌的迷魂汤,以及老百姓喝那口汤时分别表现出的欣喜若狂胆战心惊屁滚尿流如履薄冰大难临头等等等等心理体验和肉体反应,中国人也不应当觉得陌生。只要有人性,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都能理解。只要想理解,姓名曾用名性别年龄民族面目教育程度主要社会关系等等,全不会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选自海南出版社出版的《第三帝国》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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