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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乱情迷佩雷克

2002-07-03 来源:中华读书报 张永义 我有话说

佩雷克

在遗著《美国讲稿》的最后一篇《内容多样》之中,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开门见山地提出,“现代小说应该像百科辞典”,成为客观世界里各种人与事件的关系网。为此,卡尔维诺列举了穆齐尔、普鲁斯特、托马斯·曼、博尔赫斯等一批20世纪文学史上名望极高的作家来佐证自己的观点。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卡尔维诺把讲稿的尾声部分留给了他在“潜在文学工场”所结识的朋友们。

对于这个1960年在巴黎成立的实验文学团体,卡尔维诺怀着浓厚的兴趣,他不仅是这个小圈子的七个通讯员之一,而且本人也写出了《命运交叉的城堡》和《寒冬夜行人》等结构奇特的作品。很显然,以法国《七星全书》主编雷蒙·格诺为首的这群文人及数学家们,对卡尔维诺晚期创作的影响委实不小。在这本又名“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的讲稿的最后篇幅里,卡尔维诺只动用了一段文字粗略地解释了自己作品的初衷,同时,他却不惜笔墨地花费了几页纸的长度,非常钦佩地向我们读者讲述了他眼中的法国语言天才乔治·佩雷克。卡尔维诺甚至认为,佩雷克的代表作《生活的使用说明》“让人们再次看到了巴尔扎克式的大型小说集”,“该书的出版在小说史上算得上是最新的重大事件”。

一晃之间,46岁就已逝世的佩雷克离开我们整整20年了,有关他的作品的研究讨论反而越来越时兴。在今天这个充斥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信息的E时代,我经常被互联网上那一张张滑稽可爱的脸孔所迷住,相貌特异的佩雷克一边蓄着古怪的胡须,一边玩弄着语词的排列组合,他简直就像爱喝咖啡的死胖子巴尔扎克留给20世纪的一个畸形儿。法国《理想藏书》之所以把乔伊斯、科塔萨尔、格诺和佩雷克等人的代表作选入“畸形作品”,大概也是侧重于他们作品具有的共同倾向,即戏谑化和拼贴性。吴岳添和余中先等翻译家都已先后谈到过佩雷克的那两部游戏之作——《消失》和《重现》,胆大妄为的佩雷克居然让法文中使用最频繁的元音字母“e”在前一部小说里彻底消失,随后又死而复生,久违的字母“e”在整本小说《重现》中到处可见,相反,a、i、o、u等其它元音字母却无影无踪了。难怪科里·贝尔(Cory Bell)在他的《文学》速成读本中赞誉佩雷克为“一位聪明之极的支配语词高手”。

可想而知,要翻译佩雷克的作品,简直困难重重。而且我们阅读一部小说不仅是为了获得智慧和乐趣,或者满足一下猎奇的心理,更主要的还是为了受到情感力量的冲击,打开一扇五光十色的社会窗口。我们阅读《尤利西斯》和《跳房子》,能够被主人公的命运遭际所触动,能够看到都柏林、巴黎和布宜诺斯艾利斯等大城市的街景和人情世故,甚至能够记得清书里的一些比喻或者细节。因此,如果你不是一个小说研究者,丝毫不必理会这些作品的戏仿性质或是双重叙述顺序,否则,即使读到身心俱疲,你也无法深入了解乔伊斯、科塔萨尔等文学怪才们的真正用意。

《人生拼图版》是佩雷克代表作《生活的使用说明》的中文译名,它也是“法国20世纪文学丛书”第八批书目的其中一种。这本由许多故事相互穿插而成的书放在我的床边已经整整一年了,几乎每隔几个晚上,我就忍不住要拿起,挑选出这么一两个人物的故事仔细读一读。对于此书的结构形式,卡尔维诺评述得非常精彩得当:它的故事全部在一幢六层楼房里展开,每个房间一章,描写里面的家具和摆设,描写房间所有权的变迁,描写它的住户及其先辈与后辈。这幢楼的平面图像个棋盘,有十乘十个方格,佩雷克像玩跳棋一样按一定顺序从这个方格(即一个房间或小说的一章)跳到另一个方格,最后应跳尽所有的方格。

下面我想集中谈谈小说中几个人物的命运。

罗克沙斯,“他的一生充满了不幸的大胆冒险和种种误会”,这位杂技演员的经理人早先在歌舞剧场和乐队混过,后来他又投资搞进出口买卖,但是经营贝壳的生意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于是,罗克沙斯转向了文学界,他根据自己在非洲的冒险生涯写了部小说,当年一度和塞利纳的《茫茫黑夜漫游》相提并论。晚年的罗克沙斯还成了电视节目制作人,却依然是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

巴特尔布思,这位百万富翁在大多数时间里,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呆就是48小时以上,不许别人去打扰他。“金钱、权势、艺术、女人对他都没有吸引力,他对科学、赌博也不感兴趣。”巴特尔布思在漫长的人生岁月里,花费了10年时间学水彩画,然后用20年的光景周游世界,最终他迷上了拼图。

温克勒,这位手工艺者不仅完成了巴特尔布思要他做的拼图版,还花费了十多年时间制作了一百多个戒指,他一生中最后的一项活计是制作一种称之为“巫婆镜”的凸面镜。起初,温克勒还愿意到外面散散步,后来他很少下楼走动了,整天在卧室里给一些标签分分类,听听收音机,此外什么事情也不干。当然,每天都有人给他送饭、收拾屋子、洗衣服,甚至由邻居的太太帮他买些零碎物品。人们只知道,晚年的温克勒几乎不睡觉。他是怎么来到巴黎的,对此,温克勒简单地回答说,“因为那时他还年轻。”

从以上几个人物的生活故事,我们不难发现,作家佩雷克虽然花费了大量的笔墨来描述一幢楼各家各户的成员身份、室内布置和五花八门的日杂物品,佩雷克本人就写过《东西》、《新厨师用的81种菜单》、《23种彩色明信片》和《我在1974年狼吞虎咽过的各种固态和液态食品清单》等一大批博闻炫技式的作品,这当然与作家热心观察身边生活、勤于记录分不开,但是佩雷克的作品和法国新小说派提倡的那些静止物化的创作主张还是有区别的,他之所以这么写,并非有意拼凑篇幅或堆砌名词。对此,还是佩雷克的好朋友卡尔维诺的鼻子比较尖,这位英俊的意大利人最先嗅出了佩雷克的作品所散发着的收藏家的气息。潇洒的卡尔维诺高度评价狂放不羁、嬉皮士般的佩雷克:“当代文坛最大的弊病是一般化,但佩雷克受这种弊病的影响最小。”

的确,佩雷克的小说所看中的是独一无二的人物、东西和事件的名称,他不仅仅收藏了那些生活物品,繁杂的词语、概念和记忆,而且探测到了西方社会当中人心的孤独和人际关系的疏离。我们完全可以从《人生拼图版》中的那些人物奇怪的做法,联想到美国的隐士作家塞林格、《百年孤独》里织裹尸布的姑娘和养小金鱼的将军等等。

“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正如顾城的《远和近》里的诗句所指出的,阅读乔治·佩雷克的作品,有的人下苦功啃了几遍,还是觉得头疼眼花,有些读者却看得津津有味。我想必须拉远距离,抱着一种欣赏的目光去遥望,才能够分辨出佩雷克笔下的几重景深。否则,我们只能像小说里的巴特尔布思一样,死死地坐在他的第439副拼图版前,已经拼出的图案是黄色的天空,可是中间留下一个黑影:还缺一个拼版。

“空缺的形状正好是X,而死者手中拿的一块拼版形状却是W。”我更愿意把字母X和W作为佩雷克对人生的一种隐喻:一切未知的,常常被错当成已知的。高高在上的我们所掌握的只是一顶呈现出W形状的虚荣的帽冠,真正的生活,它却是谜一样潜藏着的未知数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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