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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宏聪与西南联大的故事

2002-07-10 来源:中华读书报 陈平原 我有话说

第二排从左至右:浦江清、朱自清、冯友兰、闻一多、唐兰、游国恩、罗庸、许维?、余冠英、王力、沈从文

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错?要学生绕着自己转,导师、学生都没出息。——王瑶

杨、沈两先生还说,导师是指导你写论文,不能我们讲一句你写一句。——吴宏聪

在学者人格以及研究思路上,跳过五、六十年代,而接上三、四十年代,这一以“复古”为“革新”的潮流,从具体命题到历史人物,再到学术传统,最后落实为教育制度。这就不难理解为何九十年代中期以后,谈论“老大学”成为一种兼及雅俗的“时尚”。——陈平原

在《过去的大学》(2000年7月16日《新民晚报》)中,我曾提到“先后问学的几位导师出身西南联大”,当时想到的,主要是中山大学的吴宏聪先生和北京大学的王瑶先生、季镇淮先生。吴先生1938年考进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1942年毕业后留校任教,直到1946年联大结束,随王力先生转往广州的中山大学。王先生1934年考入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七七事变后辗转各地,1942年9月在西南大学正式复学;第二年考入研究院,师从朱自清先生专攻中古文学,1946年西南联大结束前夕完成毕业论文《魏晋文学思想与文人生活》。季先生1937年就读于长沙临时大学,后转入西南联大中文系,1941年考入研究院,师从闻一多先生,1944年修业期满,考试及格。王、季两位先生都是先任清华教职,1952年院系调整时方才调入北大。作为我硕士生和博士生阶段的导师,吴、王二位先生对我的治学乃至人生道路有很深的影响,这点几乎不必论证;季先生则不一样,我并没有真正跟随他念过书,可他是我妻子夏晓虹的导师,故也常有拜谒请教的机会。

说这些,并非故意摆谱,炫耀自己“师出名门”,而是想解答一个疑问:作为文革后最早进入大学的一代,我们是如何接续传统的。不必讳言,尽管“大治之年气象新”(1977年广东省的作文考题),师生们意气风发,但学术环境其实很不理想。思想文化上的“拨乱反正”,需要一个很长的时间;重建看得见摸得着、能让学生们心服口服并一意皈依的学术传统,谈何容易!这个时候,老教授们的言传身教,起了决定性的作用。青年学生们欣赏并认同七、八十岁的老教授,而对四、五十岁的中年学者则颇有微词,当初以为是古已有之的“远交近攻”,日后逐渐看清楚,这种带有普遍性的“老少结盟”,很可能不是基于功利的考虑,而是学术传统的重新选择。在学者人格以及研究思路上,跳过五、六十年代,而接上三、四十年代,这一以“复古”为“革新”的潮流,从具体命题到历史人物,再到学术传统,最后落实为教育制度。这就不难理解为何九十年代中期以后,谈论“老大学”成为一种兼及雅俗的“时尚”。

起码在人文研究领域,经由晚清至五四的破旧立新、熔铸中外,已经初步形成了一种生机勃勃的现代学术。三、四十年代的中国,虽然战乱频繁,这种学术传统及其植根其间的大学制度,仍在艰难的环境下继续成长。身历其中,耳濡目染,日后虽有诸多令人很不愉快的“思想改造”,但终未彻底泯灭年轻时刻骨铭心的记忆。一旦“解冻”,年轻时的记忆复活,其言谈举止,竟让青年学生惊叹不已。这时候的老教授,不仅仅是校园里的流动风景,而是肩负着承传学术传统的重任。

1997年11月,在中山大学为吴先生从教55周年纪念会上,我做了题为《为人师者》的发言(发言稿刊《美文》1999年3期),其中提到我念研究生时发生的一件小事:吴先生明确表示不同意我某篇文章的观点,但仍将其推荐给《中山大学研究生学刊》发表。接下来是这么一段:

吴先生的这种胸襟,除了个人气质,还得益于毕业西南联大的学术背景。我之所以敢如此断言,是因为我到北大师从王瑶先生,偶然说起此事,王先生脱口而出:“那是很自然的,没什么好说。当年朱自清、闻一多指导我们,也都这么做。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错?要学生绕着自己转,导师、学生都没出息。”我很高兴,在我蹒跚学步的时候,能得到如此宽厚的待遇;更难能可贵的是,借助吴先生、王先生,我得以理解西南联大乃至老北大的学术精神。

吴先生读了这段文字,大为感慨,于1999年9月10日给我写了一封长信,还附上一帧精心保存的照片。信中有两处涉及西南联大的史事,值得大段引录:

我四年级做毕业论文的题目是《曹禺戏剧研究》,当时曹禺的剧作虽然很轰动,但把曹禺作为学术研究的对象恐怕不多,“话剧”与“学术”那时在一些人心目中似乎还不太“沾边”,但系主任罗常培(他是著名音韵学家)批准了我的选题,导师是杨振声先生和沈从文先生。但我把论文提纲送给杨、沈两位导师审阅时,杨先生不同意我一些观点,而沈先生却认为论文提纲尚有可取之处,作者对曹禺的几本剧作的确下了一些功夫。我觉得导师意见不同,我夹在中间,很难下笔,提请改换论文题目。但杨、沈两位老师都认为没有必要,论文写出一点新意,持之有故,言之有理就行,你完全可以按照你的思路写下去,自成一家之言。杨、沈两先生还说,导师是指导你写论文,不能我们讲一句你写一句。最后我在导师的指导下写了几万字的论文,虽然有的问题没有按照杨先生的意见去写,但杨先生不以为忤,循循善诱,使我受益不浅,毕生难忘。最令人感动的,杨先生还跟闻一多先生一起推荐我留系工作,教先修班国文。

信中附上的照片,是我以前跟你说,我手头有一张1946年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复员北迁,西南联大宣布结束时,中文系师生的合照,颇有历史价值,如果北大校史陈列室需要的话,可以奉送。去年联大校友会征稿,我也写了一篇回忆文章,题为《向母校告别》,并附上照片,希望图文并发。但编辑发了文章,没有刊登照片(全书均未刊照片),未免可惜。文章可有可无,照片却是历史的见证,十分难得。但事已如此,只有等到联大100周年纪念的时候,再有李平原、王平原或X平原的学者出来撰写《老照片的故事》续编了。现将《向母校告别》复印一份一并寄上,让你“感受”一下(不是“触摸”)当年我们分手时的情景。毕竟我们在艰苦的岁月中共同度过了八年,真有点依依不舍啊,大家心里都有点沉甸甸的,绝不像杜甫说的“漫卷诗书喜欲狂”。

信中打趣的话,指向我的两册小书《老北大的故事》(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和《触摸历史——五四人物与现代中国》(广州出版社,1999)。吴先生知道我对现代中国大学的历史感兴趣,希望我“乘胜追击”,“啃下”西南联大。

诞生并成长于抗战烽火中的西南联大,只存在了短短九年(1937年8月-1946年7月),前后在校学生不过八千,可在中国教育史、思想史乃至政治史上所发挥的作用,后人无论如何估计都不会过高。触摸并阐释西南联大的历史、人物、学术传统与精神风貌,确实极有价值。但以我业余选手的身段,其实很难膺此重任。好在《笳吹弦诵情弥切——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五十周年纪念文集》(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和《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等精彩的回忆录、史著以及资料集,为读者之进入作为“历史”或“话题”的西南联大,提供了绝大的方便。

虽然读过不少有关西南联大的史料,但吴先生鲜活的回忆,还是很让我感动。现征得吴先生的同意,在西南联大结束56周年前夕,将《向母校告别》一文以及这幅珍贵照片,奉献给喜欢西南联大的朋友,以纪念这所将永远活在中国人记忆中的真正意义上的“大学”。

2002年6月28日于京北西三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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