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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的纳粹艺术展

2002-07-10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不久前,犹太博物馆的展览《照妖:纳粹形象/艺术新作》开幕,当天傍晚赶到上东城92街。看过里芬斯塔尔的作品,正逢传媒上念叨,说犹太博物馆的新展览十分有争议。我们不信,如今还会有什么让人看了吃惊的艺术,人们什么没见过?

纳粹题材太沉重,不指望看这样的展览带来舒服的视觉享受,希望它是有质量的艺术,而不是宣传品,否则算什么东西。纳粹题材能不能当艺术材料?能,为什么不能?这种素材启发的创作,不是一般收藏家会买去挂到家中壁炉上方或者卧室里,观众不会像看一幅风景画装饰画那样审视它,这题材本身就会让人心绪不宁。运用纳粹形象创作的作品,不会像空思(Jeff Koons)放大他和色情明星前夫人床上戏那么耸动,至少现在还不行,现在距离大屠杀还近,还有幸存者和他们最亲近的家属友人,他们的记忆还太生动,耸动到色情地步的创作不仅他们受不了,批评家和社会上爱说话的知识人也会认为那至少是低级趣味。

逗我们好奇心的,不是风传的争议和抗议,是创作者的平均年龄。他们跟我们是同代人,距里芬斯塔尔等当事人和目击者已经隔了一、两代。他们对手里题材没有亲身经历,是从书本从影视上或者听别人讲述知道纳粹和大屠杀。这个时间距离,加上他们受过比较完整的教育,知道当代艺术是怎么回事,我们想象,他们的创作应当会有不同与老辈人的地方,有新视角和更宽的视野。像中国的中青年艺术家能够创作不同于以往的抗日战争题材作品一样。与大屠杀隔两代,使他们纵然细节不够写实,但关注人类命运是世界上所有人的共同题材,作品有没有分量,不应该跟年龄划等号。处理这样题材的展览,犹太人博物馆会有它独特的敏感,不会以游戏心情为之,肯定特别严肃。我们想,由它主办这种题材的展览,会不会过于严肃处处下手过重。布置展览本身也是创作,收集来的作品是主办者的素材,布置方式、先后顺序、甚至照明设计,都会明显或者含蓄地展示主办者带倾向的解说。我们不想受主办人编排顺序的限制,打算先孤立地看作品,然后再琢磨展览的整体效果。于是从规定的出口进去,逆行往里走,从中间开始。

德国艺术家贺兹(Rudof Herz)的装置作品《张力》(Zugzwang),将杜尚和希特勒的黑白头像交替着肩并肩地铺满展室四壁。两幅照片原件出自同一人手笔,纳粹官方摄影师郝夫曼(Heinrich Hoffman)。展览的介绍说,两人看起来都像普通人,放在一起形成某种格式,互相映照。这解说词像教小孩念语文课本,太急于点出中心思想。交相映照不错,普通人却不见得。杜尚是什么人物?可以说是百年来现代艺术搞怪大师的鼻祖,从来桀骜不驯,一生充满颠覆冲动。在希特勒头像的挟持之中,我们第一次觉得杜尚形象是如此可爱。目光内敛,有一丝忧伤,安静地坐着,五官细致,嘴唇的弯曲线条柔软生动,像个含羞的女孩,整个一多愁善感神经敏锐的青年知识分子,非常老实,是心软的人。在杜尚的围合之中,希特勒目光外射,上身前倾,小个儿却把头往下倾,做出高个子俯视的态势,下眼泡都出了两褶,仿佛作息无常荒淫无度的样子。相比之下,杜尚是天使。是不是早就认识他们的形象,已经无法摆脱先入之见?我们不以为然。假设对二人全不认识,单凭这两幅肖像,依生物本能,就知道谁是敌人谁可能是朋友。一位是历史公认的现代艺术先驱,一位是早年涂抹未能上道的不成功的爱好者,然而在一项专业上的不顺,无法解释成为邪魔的全部原因。

以色列艺术家阿拉德(Boaz Arad)的录像作品,是墙上一块小屏幕,不起眼,声音在展厅中一遍一遍地反复,制造了背景效果。他从浩如烟海的希特勒录音资料中寻找,配上图像,子虚乌有地生造出一句用希伯来语说的话:你好,耶路撒冷,我向你认罪。这就是作品的标题。内容如此,声音仍是咬牙切齿歇斯底里的风格,动作仍是捶胸顿足撕心裂肺的老套,最后还抚摸一下偏分头。作品展示的,是江河倒流科幻电影未来世界一样不可思议的场面。如果是幸存者,头发也许会像进了磁场一样炸竖起来。

美国艺术家塞克斯(Tom Sachs)的《普拉达死亡营》,和波兰艺术家里贝拉(Zbigniew Libera)的《莱哥集中营》有异曲同工之处,用波普手法套进这个沉重题材,把当代商品文化对生活的冲击和庸俗,暗喻为罪恶,或者说商品文化的消费享乐心态,一天天冲淡人们对历史的记忆。两年前,塞克斯在纽约中城布恩画廊真枪实弹的装置,引来警察和布恩的官司,但在这展览中是温和的,媒介是手工糊纸。

里贝拉作品据说在波兰展出时曾大获非议,指责其对历史开玩笑,把儿童玩具跟集中营挂钩,居心何在?什么意思?争议中还诞生过什么高深说法,我们不了解。如果面对幸存者,面对有亲人无故失踪或死在怀里倒在眼前的亲友,只有沉默。如果非议来自中青年人,那么大可不必。过激的反应,说明不了解艺术,夸大了它的功能作用,或者思想肤浅。纳粹和二战,是20世纪所有人类灾难中记录最完整、被后人了解最广泛的历史事件,如果其它同样规模和破坏程度甚至更恶劣的历史,都能得到这样公开的发掘研究,不说人们能长多少智慧,都从善如流,至少在犯坏的时候会多犹豫两秒钟。与邪魔以人为材料的蹂躏相比,艺术家的创作,不管多么浅薄多么耸动多么不严肃或者多么深刻,不可同日而语。

英国艺术家波兰德(Christine Borland)的作品《两面人》,展出六具泥塑头像,涂成一样的白色,主题相同——臭名昭著的纳粹医师门格勒(Josef Mengele)。艺术家提供门格勒的一正一侧头像照片,附上一页门格勒生平文字介绍,其中说,接触过门格勒的同事朋友公认,此人专业精湛,作风严谨,仪表堂堂,极具涵养,是高度文明之人,最难忘的是他待人接物的迷人和优雅。(这听起来像块足赤是个完人,有美感的少女少妇会在他面前躺倒一片。)同样也是这个人,正是希特勒残酷手法的技术和艺术顾问之一,从那颗漂亮的头颅里迸出许多拿人做实验的恶心招数。以简介文字和两幅照片,艺术家委托一些搞法医会雕塑者,据此塑一个头像,艺术风格不限。六具展品中,有的极其写实毫发毕现,有的见棱见角风格简洁,有的西装笔挺有眼无珠,有的面目狰狞凶相毕露。这样的创作立意其实小儿科,但艺术家选取的素材对象让你不会像打发一件普通无深意的小习作那样不屑一顾。架在高基座上,头像处在常人站立的高度,观众与之四目相对,不会毫无所感。据幸存者回忆,令他们印象深刻的是,门格勒替阎王掌握生死簿,每到列车开来,就站在旁边,一眼决定谁身强力壮去卖苦力,谁体弱多病马上送进毒气室。(有资料说,门格勒在二战末期隐姓埋名逃到南美,有可能在1979年游泳时淹死,但无法确实证明。)

侨居美国的波兰裔艺术家乌克兰斯基(PiotrUklański)的《纳粹》,164幅系列,在此展出123幅,是著名影星扮演纳粹军官的大头像,其中差不多网罗了半个世纪以来扮演过这类角色的所有杰出表演艺术家。它又提醒我们,关于二战题材的电影确实不少。明星面孔大家熟悉,虽然他们的行头是纳粹军服,可是如今被孤立成头像,脱离了故事环境,他们在电影原作中如何塑造这些嗜血成性的角色已经不重要,即使是差不多一个连的党卫军大头环绕整个展示室,也不会令人感到恐惧,因为观众脑子里杜绝不了对演员本人美好形象和艺术成就的联想,他们都是假纳粹,在演戏。肖像的形式也减弱了冲击力,像杂志上撕下来的散页。这些假纳粹都在安全距离以外,显出遥远。如果真人上演表演艺术作品,气氛会大不相同。正像纳粹御医有迷人的外表一样,明星丰富了对纳粹的刻画丰富了艺术创作之外,他们英俊的长相也无法避免地让纳粹角色罩上诱人的外观。

所有参展的十三位艺术家,年纪最大的出生于1955年,最年轻的生于1970年,乌克兰斯基生于1968年。恐怕只有年轻艺术家才能这样认识纳粹,是间接的,通过影视看来的。外观漂亮,道具设计优美,没有受过任何审美训练的小孩凭本能就会鉴别。当我们少年时,同学的父亲如果有一顶20世纪50年代的旧军服旧军帽,会受到拥戴。什么都没有也要把不成型的的确良绿帽子潲湿了舔潮了使劲捏热乎了,让它有个挺括的上沿,再把正中三指一掐弄出个尖儿,戴的时候略微倾向一侧。反派角色风格明显,正面角色高大全痕迹太重。当全叫慧莲素芬小英子的时候,偶尔个别的叫翠花或曼丽,当然也俗,就是突出有特点。即使没有形象只有声音,白区广播员几句话的录音,也能让小孩等候其出现,小毛崽子提前朽到了老戏迷老酒鬼的境界,就好这一口儿。不说别人,我学松井就比学李向阳的次数多。延伸一下,也就是这百多幅纳粹形象构成的作品的大意,流行文化中邪魔的风格和魅力。

在我们看来,展览中其余作品力量就不够。以色列艺术家罗森(Roee Rosen)的《像爱娃·勃劳恩那样生与死》,恐怕不够视觉艺术,可以是文学戏剧可以是学术论文。法国艺术家塞沙(Alaiv Séchas)的《宠坏的孩子》,仍然只像宠坏的孩子,而不是希特勒。美国波兰裔托波多维茨(Maciej Toporowicz)的录像作品《迷恋》看起来太容易,过多地运用克莱恩同名香水的瓶子和名模凯特莫斯的形象,却未见到足够的新东西。英国艺术家考力肖(MatCollish aw)的光箱《烤杏仁》,描绘战败前夕蜷缩在地下室的党卫军醉生梦死的场景,现实的人物形象和道具,自然抢眼,但也正因为现实色彩的细节,分散观众欣赏的注意力。这几位至今还不算一流艺术家,这里展示的作品也未必是他们最好的作品。整个展览其实十分温和,一点儿也不刺激。无论什么题材,视觉艺术创作最需要的是思路集中不能散,把媒介的可能充分发挥出来,艺术质量而不是素材本身决定艺术品的价值。

年轻艺术家的作品的确反映了不同于以往沉重为主的新气象,时间的间隔有作用。我们难以想象,假如自己今天已到古稀之年,会不会从这样的角度观看、用这样的文字描述眼前的作品。时间导致的变形并不就是遗忘。花费大半个晚上看水平一般的展览,仍然觉得有意义有价值,它让人想到不止于展览的东西。艺术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不是生活必需品。后人无法选择历史,可以选择回避或者面对。面对历史,得到新的创作契机,教育几代人,没有时间限制。回避历史,肯定是心中有鬼。在大潮中全涌向物欲之河搅混水,是最好的回避方式,等到全湿了鞋,就会忘了岸边高处才能提供的视野。在那里,才能领略生活理想和内心平静。(图片均由犹太博物馆提供。All images courtesy of The Jewish Muse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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