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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上海报刊中的秋瑾祖父遗闻

2002-07-17 来源:中华读书报 夏晓虹 我有话说

做秋瑾研究时,曾略微留意过其家世。按照瑾弟秋宗章的说法:“先大父宦闽久,先君随侍,全眷侨寓,故伯姊实生于闽,时为光绪元年夏正十月十一日也。”(《六六私乘》)虽具体为福建何地说法不一,秋瑾诞生于祖父官所却为多数研究者认同。

接下来的问题是,秋瑾的祖父在福建所任何职,为何解任。对于第一个问题,其实秋宗章已有明确回答:“祖讳嘉禾,字露轩,官福建厦门海防厅同知补用知府。”(《六六私乘》)依照老规矩,此处所说的官衔,应是“官至”后面所写的最高阶,或者为其生前所任最后官职。根据现有的几种秋瑾年谱,可以大体知道秋嘉禾(1831—1894)的仕途履历:同治乙丑(1865年)补行咸丰辛酉(1861年)科并壬戌(1862年)恩科举人,为遇缺先选补用同知;光绪四年(1878年)署理云霄厅同知,八月到任;光绪十六年十月二十五日(1890年12月6日),改任厦门海防厅同知,至次年三月初二日(1891年4月10日),其职由黄树珍接替(陈象恭《秋瑾年谱及传记资料》、郭长海等《秋瑾事迹研究》)。

秋嘉禾在厦门海防厅同知任上,只有四月余便卸职,按照官场通例,如此迅速离任,若不是奔丧守制或身患重病,必是遭忌解职。第一种可能性不存在,因秋氏后人并无此说。而1891年3月30日《申报》上所载《闽中官报》,倒是根据官方消息,称:“署厦防同知秋嘉禾因病请假,遗缺应以试用同知黄树铨〖珍〗署理。”秋嘉禾回绍兴家居后,于1894年1月18日病逝,也可证实此言并非无稽之谈。不过,关于最后一种猜测,目前虽未见有论证,却也不应轻易排除。“因病”往往是另有隐情的托词,早已不是官场秘密。因此,笔者在编注《图像晚清》(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一书时,从《点石斋画报》中意外地发现了一幅与秋嘉禾有关的图画,便自觉有必要提供给研究者讨论。在1891年5月14日出刊的《点石斋画报》第261号(亥九)上,有一则题为《德政何在》的图像。画面以锣鼓为先导,跟着一队歌功颂德的游行队伍。夹杂在鼓吹手之间的,前有“视民如子”的木牌,后有“民之父母”的匾额,中间则是一柄高高举起、写满签名的罗伞。一班绅士跟在鼓乐后面,或步行,或乘轿。很明白,此处画的是地方乡绅为父母官送德政牌匾和万民伞的场景。街面上家家悬灯,这些高低不一的灯笼,不是写着“官清民安”,就是大书“秋司马”、“秋青天”,千篇一律。画幅左下角的“艮心”名章,表明此图出自《点石斋画报》社的画家符节之手。

再看图画上方的一段文字:

前署厦防同知秋丞嘉禾莅任月余,忽见街中家家悬挂“秋青天”、“秋司马”、“官清民安”灯笼。论者几疑有何德政,较之孔圣“期月”、“三年”为速,实系罕闻。嗣经吴观察密访,舆论佥云:有一二劣绅逢迎,传谕地保,多做灯笼,挨家分送。凡悬灯之户,厅主均用名片道谢。始知“官清民安”,原来如此,可谓不明义利、丧尽廉耻矣。尤其甚者,凡该处绅商,皆勒令致送牌匾,颂扬德政。虽间有不肖劣绅谄媚迎合、徇情致送者,有贡商金益和等不服诛求,据情控告。于是向之粉饰惟恐不及者,至此遂大白于天下。

末后还有作者的几句感慨,算是结穴之笔:“嘻!近世州县每当离任之时,无不有人恭颂德政,其果有政绩可纪者有几人哉!予故观于此而有慨焉。”缀于文后的押尾章,更以“欺世盗名”四字画龙点睛。

有了这段文字相对照,纯粹用写实笔法描绘的街景、人物,才透出强烈的讽刺意味来。以后吴趼人作小说《胡涂世界》(1906年出版),写一个官痞传授升官秘诀,其中也说道:

在任时第一要联络绅士。要晓得地方官这些万民伞、德政牌,并不是百姓送的,百姓一样出钱,却亦不能不出钱。出钱之后,绅士来还官的情。上司闻知,他也不晓得这个诀窍,还只当是民情感戴呢。(卷之十)

可见这种伪造民意、强奸民意的勾当,在“怪现状”层出不穷的晚清官场,倒该算是见怪不怪呢。不过,秋嘉禾的时代要早些,候补的官员又多,难免被人盯上。而且,和吴趼人所说的绅士得钱、官员得名(当然,“名”也以“利”为旨归)的情况略有不同,送牌匾的钱或许还得由绅商自掏腰包,自然会激起“绅怨”。下有控告者,上有访察者,两面夹攻,秋嘉禾只好解职回乡。这才有了现在绍兴的秋瑾故居——和畅堂,那原是秋嘉禾为安顿全家所租的宅第。

走笔至此,单就《点石斋画报》一面立说,似乎也可谓言之成理。不过,因该画报的新闻来源多半出自《申报》,在未与报纸相印证前,终觉心中不安。而一旦细究之下,所得结果又令我大为讶异。“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正不妨将有关文字一并录出。自秋嘉禾1890年12月6日就任厦门海防厅同知,直至离职,在此期间内,《申报》上所有关于秋氏的报导均为正面歌颂之词。且到任第一日,便充满祥瑞征兆。

此前,“厦门四乡自秋徂冬,久无雨泽,高下田畴,一律龟坼”。即使有“吴观察、彭军门关心民瘼,设坛祈雨”,效果也很有限:“月前虽略沛甘霖,尚未既沾且足。”“于是金门、何厝各乡社耆老,邀集男妇老幼数百人,身穿素服,恭舁神像,手执香烛,数步一跪,行抵厦门,诣龙神庙求雨,并至道署旁清水池网渔卜兆”。结果,网中尽是预兆“数日内即可得雨”的白色鱼。归途中,乡民仍如来时一般,“三步一拜,五步一跪”。而且,“往返三四十里,口念佛号,略无间断”。妙的是,到12月5日,居然“阴云四合”。6日午后,雨水也如期而至。入夜,更是“大雨倾盆,不啻银河倒泻”。这场雨直下到第三日尚未放晴,“下隰高原,土膏气润”,严重的旱情得以消除,自然“大慰农民之望”。有趣的是,《申报》报导并不将此归功于虔诚求雨的众乡民,反而联系到降雨之日上任的秋嘉禾:

厦门商民以为秋司马甫经莅任,即得甘霖,可谓甘雨随东矣。(1890年12月22日《鹭岛寒涛》)

于是乎,前面一大篇盼雨、求雨与最终喜降甘霖的描述,便都落实到秋氏的就职上,所谓“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孟子·梁惠王下》)。只不知如此宣扬,会不会招致日后“密访”其政绩的顶头上司“吴观察”的不满。

接下来,1891年1月5日见报的《厦门杂志》言其德政两桩,一为行道除秽,一为整顿港口运营:

厦门街道甚狭,兼之污秽高积,如阜如冈,以致臭气薰蒸,令人呕恶。秋司马深为不便,手书朱谕,仰各段地保传谕各处居民,每日打扫门前,清理街道,不准堆积龌龊,如违拿究。又以木板黏贴告示,禁止双浆小船抢载轮船番客行李衣箱,俾过往官商不致受其勒诈。

还在报载秋嘉禾上任之前,《申报》已有一则消息述及,因有军营中人向“收买垃圾售与乡民”者收取垃圾堆放海滩的租金,众人无钱,因此罢业,才使城内“污秽如山”。记者于是要求“有保护斯民之责者”(1890年12月15日《厦岛余闻》)设法措置。以厦门位居第一批被迫开放的五口通商城市之列,中外客商往来频繁,清洁市容,建立秩序,自是地方官应予关注的大事。秋嘉禾的举动,也算是对《申报》呼吁的积极回应。而如何处理中外关系,在各地官员中一向属于相当棘手的政务。秋氏对此似乎也能应付裕如,当其离任之际,有报导特别加以表彰云:

秋司马政尚宽平,民皆戴德。而与各西员往来酬酢,尤为不亢不卑。兹当临别赠言,特购绍兴所出状元红一一分赠,盖所以表别忱也。(4月8日《厦门近事》)

以家乡特产相赠,确实当得起“不亢不卑”之评,且尤显亲切。

不过,秋嘉禾的诸般政绩中,最突出并播扬广远的,还是其断案之神明。秋氏上任刚刚一月有余,《申报》上已有此类赞颂:

秋露轩分府莅任以来,长于折狱,民间讼案已讯结数十起,士民交口颂神明焉。至前任已结之案,或原告稍有委屈,具词求请伸雪以及翻控等案,分府则萧规曹随,不肯轻议更张,以杜刁民健讼之弊。

记者虽许以“若非胸有智珠,何能如此”(1891年1月22日《鹭岛杂俎》),实则,此处透露出的是秋嘉禾老于官场的世故。即使明知委屈,仍坚持不翻旧案,所谓“讯结神明”,也该打些折扣。

倘若就其任期内的审案表现而言,有关记述倒是大抵首肯秋嘉禾政宽刑简。有一则故事,以“秋司马政尚宽平,时于瘅恶之中,导人为善,颂声载道,几于有口皆碑”开头,接着讲道:

有一妙手空空儿,经事主获住人赃,禀送至案。司马细心研鞫,见其貌尚文秀,知非惯作穿窬者。因赏给洋银一元,令其学作好人,小本营生以糊口。一时堂上堂下,咸颂使君仁慈恺恻,颇有古君子之风。(4月5日《鹭江谈屑》)

叙述相当生动有趣。也正因心慈手软,秋嘉禾离厦之时,积案甚多。4月13日《厦门近事》对此有所描述:

秋司马莅任未届三月,旋即调省。署中胥差以分府到任以来,案多批驳,未行签票传提者居多。现届交卸,凡有积案,一律签票传提。是以近日差役持票,道途仆仆。

如此抓紧办案,时间匆迫,恐怕难以保证审理公正。

但秋嘉禾此前累积的声誉,还是为其在《申报》上赢得了送别掌声。黄树珍接任的调令公布后,厦门方面传出的消息是一片惋惜:

署厦门同知秋司马嘉禾于去冬捧檄履新,除暴安良,政声卓著。现经藩宪另委黄司马树珍署理,厦门士庶咸不免甘棠蔽芾之吟矣。(4月5日《鹭江谈屑》)

既然“政声卓著”,依依惜别,秋嘉禾获赠德政匾与万民伞,也就算不上出乎意外:

秋司马莅厦未经三月,慈祥恺恻,民望咸孚。兹以瓜代有期,无从借寇,因推陈、王二绅为首,公制匾伞,以表去思。本月二十日鼓吹衣冠,恭送至署。

只是途中仍出现了戏剧性场面:“中途突有似疯非疯之某姓欲将伞上所书剪除,经诸绅正言斥之,其人乃呓语喃喃而去。”(4月8日《厦门近事》)加之有一被认作恶棍敲诈、批斥不准的案件又重新审理,让人心生“未知何故”的疑虑(4月13日《厦门近事》),在秋嘉禾离去前的颂歌中,已隐约透出若干不和谐音。

值得玩味的是,《点石斋画报》上《德政何在》刊出之日,已在秋嘉禾去职一月之后,画幅文字也与前述《申报》办案神明的报导针锋相对。同一报业集团的两份报刊,前后评价语调截然两样,这个弯子转得实在太大。在报社,利用后出的画报为大报纠错,肃清影响,不失为两全其美的妙法。而在当事者,不排除秋氏善于文饰的一面,另一种可能性则是,上级或后任官员出于忌恨,落井下石。无论究竟如何,官场总非清明之地,是可以肯定的。

以选录《点石斋画报》及相关历史资料编成的《图像晚清》,也收入了《德政何在》这幅图。不过,因画面上方的原文乃委托他人代录,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秋嘉禾的名字误排作“秋嘉木”。在此顺便做个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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