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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骸

2002-08-14 来源:中华读书报 祝勇 我有话说
时间可以消灭一切有形的事物,如同一个高明的罪犯,不给自己的行为留下丝毫痕迹。有些坚硬的物体可以从时间的包围中划开一道缝隙,穿过它然后滞留于久远的后世。后世也因这些残骸而与前世建立了联系。这些残骸大抵被放置在博物馆中,人们把它们叫文物。

最古老的文物恐怕就是恐龙的化石了。那些冰冷的石头据说与史前一种生猛的巨兽有关。但是,在直觉中为这两种事物建立起联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仅仅是石头,很少有人能从石头的纹路里想象到巨兽皮肤的颜色、血管的走向、凶猛的形态以及恐怖的吼声。

很多年中,我所能见到的仅仅是动物的化石或者骨骼,这些时间的遗物企图把我召回到它们原先的时间中去,但是对于像我这么愚笨的人而言,它们很难成功。我的思路只能被它们目前的具体形态所局限,全然不能进行任何创造性的跨越。我不能证明眼前的实物与历史的对应关系。在我眼中,它们毕竟从先前的环境中脱离出来了。在史学家那里,它们跨越的时间距离越远,价值就越大;而在我看来,则恰恰相反,它们的意义在漫长的时间中像水分一样蒸发,词语的边界在缩小——它原来包含着它们的形状、气息、重量、性格、习惯、生活区域等各种丰富的讯息,到最后只沦为博物馆索引上的一个索然无味的单词。

不知是谁割断了遗骸和本体之间的联系,包括博物馆中那些钟鼎尊爵、刀枪剑戟、典籍碑帖的排列、收藏和展示,并且在尽可能先进的条件下,保持其原貌。那些文物如同被从树上摘下的果实一样,失去了时间的连续性。它们仅仅是医生显微镜下的细胞,而不再是饱满生物的血肉。它们被挖掘出来,从原来的时间中劫持到博物馆,脱离了它们原有的生存系统并且被迫接受博物馆强加的秩序。人们企图将这些残骸当作进入历史的敲门砖,结果却适得其反。历史在它们背后神秘消失。即使人们能够从一把宝剑的握柄上鉴定千百年前那个主人的指纹,也不可能还原利刃在空中划过的全部轨迹。

在博物馆,残骸的价值被缩减到最小,但是我们还不能对它过于苛求。博物馆能够保存住人类的只言片语,已经是奇迹了。历史是奢侈的帝王,需要最华丽的殉葬品。如果说博物馆保存了残片而舍弃了整体,那么,需要一个多大的博物馆,才能将所有的事物连同它们的环境一起保存下来呢?问题并非博物馆对藏品的捡选导致对历史更丰富内容的遗漏,假使我们将整个世界乃至宇宙都当成一个巨大无边的博物馆,将天地万物都容纳到博物馆中去,我们依然不能保留历史,因为我们面对的并非空间的挑战,而是时间的捉弄。时间和空间,似乎从来都拒绝合作。保存历史的惟一可能,是让所有的生命不会死亡,让所有朝代的人都生活在一起,然而,这样的人口爆炸显然无法得到空间的许可。人最终会向流水一样消逝,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时间向空间妥协的结果。如果空间足够,允许所有在历史上存在过的人和物积累下来,时间又要显示它的权威,扫荡一切旧迹。我们的博物馆已经足够豪华和宏伟,这里几乎能够容纳所有有代表性的遗物,但是在时间被抽空以后,这里成为阴森和冷寂的停尸场。

时间可以消灭一切有形的事物,包括博物馆里的文物,和博物馆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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