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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朝天一路走好

2002-09-11 来源:中华读书报 徐贵祥 我有话说
《仰角》写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写不下去了,打电话给同学谭荣登,聊我们的“贯山炮校”,聊我们的六班。谭荣登说,你怎么把王双群忘了呢?王双群的故事是最典型的,酸甜苦辣全都有了。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是啊,我怎么把王双群给忘了呢?

同王双群分手,分明是在一个初夏的下午,但在我的感觉里却一直萧瑟如深秋。没有太阳,天空昏黄,风卷阵阵黄沙,在枝头上回旋。我们六班的人都来给王双群送行了,靳建辉背着王双群的铺盖卷子,谭荣登背了一个军用背囊,汪正学拎着装鞋子的网兜,我和孙守胜则一左一右地挨着王双群,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就这么心事重重甚至有几分悲壮地往大队部方向走。

老实说,我们这一茬子出生在50年代末或60年代初的人,在20岁以前经历了很多东西,从而导致我们对职业的选择一直缺乏理性和明确的思考。最终,我们选择了参军,保卫祖国是那个时代普遍的思想基础,但是想当军官也是重要的动机。像王双群这样的,高考仅差四分落榜,投笔从戎后发奋图强,专业训练是全师的尖子,打过仗立过功,按照约定俗成的看法,当军官是顺理成章的。可是,就在我们当兵的第二年底,一道红头文件发下来,今后军官全部来源于院校,从此不再从士兵中直接提干。顿时,我们这些被各级看好的、已经造册备案的“干部苗子”们的军官梦(当时还颇为流行拿破仑似的将军梦)就被粉碎了。

好在,机遇之门也并没有完全堵死。在院校毕业生到来之前,部队基层一度出现青黄不接的局面,我们所在的武汉军区呼吁并得到许可,在现有干部苗子中,保留少量特别优秀者,通过短期培训提拔成军官,成为向知识化和专业化过渡时期的桥梁。培训的条件是,年龄相对放宽,学制相对缩短,但必须参加全军统考,而且专业技能和指挥素质也有更为苛刻的标准。如此一来,已经从士兵中百里挑一的干部苗子们还要经过一次百里挑一的筛选。最终,有六十多个人一路披荆斩棘杀出重围,来到了豫西某县城边上一个山坳里。我们怀着狂喜的心情把我们的教导队命名为“贯山炮校”,无比珍惜地开始了向理想的境界攀登。

然而,竞争还在继续,因为不断有小道消息传来,这六十多人并不一定能够全部提干,最后可能还要“差额选举”,择优录用。大家于紧张的学习训练之余又难免有些不踏实。

在思想最不稳定的时候,王双群似乎是个例外。王双群个头不高,额头皱纹很深,说话慢条斯理,烟瘾奇大——由于他的成绩特别优秀,队领导和教员对于他抽烟违规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口头禅是:“多大个事啊?”听他那口气,天塌下来仿佛都不是个大事。成果法是比较复杂的科目,即便是有多年指挥经验的营连指挥员对此也很发怵,我们运算起来就更难免手忙脚乱,但王双群不,王双群的膝盖上放着对数表,一只手夹着铅笔,另一只手还往往夹着一根烟卷,漫不经心地翻几下对数表,划拉几笔,别人还在念念有词地加减乘除,只见他小眼一眯,烟头一扔,射击诸元就出来了,而且准确率常常高得惊人。

我们那时候坚信,全队哪怕只剩下一个提干指标,也非王双群莫属,如果他不出大纰漏的话。不幸的是,他后来还果真出了个纰漏。

那已经是毕业前夕的最后冲刺阶段了,首先是在各种考核中淘汰了四个学员。接着就开始政审和体检,全队有三个学员身体不合格,居然就有王双群,他被检查出患了色盲病。接到这个结果,王双群懵了,教员也懵了,全队都懵了。

那几天,我们六班学员的心情真是复杂极了,一方面我们庆幸自己过五关斩六将大功即将告成,四个兜的干部军服就在前方向我们招手,另一方面,也真诚地为王双群感到难过。

回想当年同王双群话别的细节,印象较深的是他那张小老头一样深沉的脸上挂着的苦笑。他苦笑着说,多大个事啊?你们放心,大路朝天,我老王还得好好地走。握手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他的眼角挂着两颗亮晶晶的泪滴。其实大家都看见了,但谁也没有说透,倒是他自己捋起袖子揩了揩眼角说,妈的,好大的风,把沙都吹到眼里了。

星移斗转,岁月悠悠。20年后,从“贯山炮校”出来的,留在军中的已经屈指可数,谭荣登现在是某师副师长,孙守胜在某师当副参谋长,我则供职在解放军出版社。而对早已脱下军装的王双群,印象已经不是很深了。

那天在电话里,我和谭荣登一致认为,像王双群这样在部队出类拔萃的人物,必然不会干得太差,若从政,他的资历应该在县长上下,若经商,以他的快速反应能力,应该比较发达。当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复员回乡之后,一蹶不振,终于被生活压弯了腰,甚至穷困潦倒。

但是,在我的倾注了大量亲身体验的长篇小说《仰角》里面,我还是满怀良好的愿望,把复员军人常双群(即由现实中的王双群派生出来的人物)塑造成一个敢作敢为政绩卓著的好县长。小说出版之后,我还曾经想过,假如有朝一日战友重逢,王双群看到这部作品,不知该作何感想?一个士兵在军营壮志未酬,回到庄稼地里,他能走出如此康庄的大道吗?通常说来,很难。也许他现在就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或者小商小贩之类,战友情深,我只能让他在我的小说里过一把县长瘾了。

意想不到的是,2001年春天我到合肥出差,同学孙守胜给了我一个惊喜,在骆岗机场,我竟然见到了阔别20多年的王双群,还是那副小老头模样,还是那副慢吞吞胸有成竹的样子,一只手上仍然夹着烟卷。见到我意外的表情,老王眯缝着眼走上前来给了我一拳,说,多大个事啊,山不转水转,我们还是见面了。

顺便说一句,今天的王双群没有我在小说《仰角》里虚构得那样出色,也不是我们想象得那样潦倒。复员之后,他又是一路不动声色慢吞吞地往前走,先被聘干,然后转干,从一个办事员当到了县政府的规划局长,为官清廉,克己奉公,在当地口碑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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