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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与布拉格

2002-09-18 来源:中华读书报 一苇 我有话说
每个作家都有一个自己熟悉的世界,一个触发自己灵感的源泉。就像哈代永远生活在他的“威塞克斯”,乔伊斯只专注于都柏林,福克纳离不了“约克纳帕塔法”一样,卡夫卡的一生都和布拉格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布拉格曾经产生了一大群杰出的人物:作曲家德沃夏克和斯美塔纳,作家哈谢克(Hasek)、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里尔克、魏菲尔(Werfel)、布洛德(Brod)和政治家马塞瑞克。但是他们其中没有哪个人像卡夫卡那样与布拉格难以分离。布拉格这座城市因卡夫卡而扬名天下,卡夫卡则被这座城市的精神所深深浸染。因此,要真正理解卡夫卡,读懂卡夫卡的作品,也就意味着首先要读懂布拉格这座城市。

布拉格这座中欧的历史文化名城,充满了令人不可思议的神奇色彩,或者说充满了“悖谬”。它布满了教堂(被誉为“有着一千个塔尖的城市”),但实际上基督徒只是一个很小的数目;它拥有中欧最古老的大学以及相当数量的文化名人,但这里的人们同时又那么轻视学问和厌恶“精英”。最能将这种“悖谬”精神集于一身的是这座城市最权威的建筑物——那座古老的城堡,总统府所在地。从奥匈帝国崩溃以后的第一共和国(1918年)开始,9位前任总统,有4个坐了3年以上的牢;第5个在牢里度过了不长的时间,而另一个(也许更容易被遗忘,因为他在任的大部分时间和纳粹占领期相重合)死在狱中;后来3位之所以免遭牢狱和受刑之苦,仅仅是因为他们逃到了国外。“在监狱和王室城堡之间的联系是多么奇特和悖谬!”

这种悖谬是和布拉格的历史分不开的。在近300多年的历史中,这座有着迷人魅力的城市屡遭侵犯,屡次被占领、解放、又被占领,相互对立的东西在这里交替出现,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意志被引向不同的目标,旧的统治者和新的统治者使用着完全不同的语言,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把所有阶层的人们带往不知何处的所在,形成了这座城市独特的精神气质。经常性地被包围、被占领,使得这座城市更愿意谈判,甚至投降,而不是反抗。这种政策使得它得以幸存下来,同时也造就了一种特殊的人生态度,即消极抵抗。

卡夫卡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奇妙的国际性环境中。当时的布拉格是属于所谓的“奥匈帝国”的,这样卡夫卡出生后,国籍是属于奥地利,文化是属于德意志,生活在人口压倒多数的捷克人中间,而自己的血统则是一个纯粹的犹太人。因而卡夫卡的生活也充满了悖谬:他虽然具有奥地利的国籍但不是奥地利人;虽然处于德国文化圈但不是德国人;虽然和捷克人生活在一起,但不是捷克人;虽然具有犹太血统,却又和犹太人的宗教和文化传统相隔绝。在这么一个复杂共存的都市里,卡夫卡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立场,其内心的彷徨可想而知。

布拉格的这种悖谬深刻地影响了卡夫卡的思维乃至创作。在卡夫卡的随笔或笔记里,经常有这样的描写:看见一个熟悉的姑娘,但又说不认识她;一个阳光灿烂,游客如织的地方,他描写得很详细,但最后又说没有见过这个地方;《法的门前》的门警不让那位乡下人进去,却又说这门是只为他开的;当约瑟夫·k(《诉讼》的主人公)被宣布逮捕时,他是那样的激昂慷慨,为洗清自己的罪名而不遗余力地奔走,但最后被提出去处决的时候,他却毫无反抗,态度平静,仿佛罪有应得——在这部小说里,显然有两层意识:在形而下即现实的法庭上他是无罪的,但在形而上即真理或道义的法庭上他又是有罪的(因为他作为银行的职员也无视过平民的求告);《城堡》的主人公k,为在城堡管辖下的村子里取得一个临时户口,奋斗了终身也没有得到,最后临死时,当他不需要这个户口时,却又给他了!如果把诸如此类的地方联系起来看,就会发现卡夫卡笔下常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忽明忽暗,似有若无,似是而非,若即若离——处于不断的来回滑动或摆荡之中。

这种悖谬甚至也贯穿于卡夫卡的生活:他那么渴望婚姻和家庭,却数次订婚又解除婚姻;他视写作为生命,最后又要把他的全部作品付之一炬;他几乎一生都与父亲不和,曾写了那么长的信(35000字)谴责父亲“专制有如暴君”,最后却又对父亲表示同情,那封信一直都没有交出去;他分明说,他生就的只有弱点,以至任何障碍都能把他摧毁,但别的场合又不止一次地说他“身上有一种不可摧毁的东西”;……。他似乎总是在不停的建构,又在不停的解构。他到底是谁?自己也不清楚,都表示怀疑。他的精神结构根本就是一个悖谬:一方面表现的软弱,正意味着另一方面必定是坚强的;或者说他在一个方面对软弱的牺牲,在另一个方面必定是对坚强的增添。这一正负型的精神结构导致他的命运的悲壮,使他成为作家中“生活上最没有成就的人”,而在现代艺术的探险中却是“最有成就的人”。他生活上的每一次失败,生命血本的每一次偿付,都意味着他艺术上的一次奋起。卡夫卡就是凭着这种悲壮的坚韧精神,把他的“重新审查世界”的任务坚持下去的。这是一种尼采式的抗衡悲剧命运的精神禀性。可以说他是为了“灵”的完美,做出了“肉”的牺牲。

卡夫卡和布拉格的关系充满了矛盾,这是一种人们称之为“既爱又恨”的关系。因为这座城市既是哺育他的故乡,又滋生着排犹的仇恨和大屠杀。早在1914年,卡夫卡就在他的日记里写道:“我一生中遭受的最沉重的伤害”来自布拉格。而1920年大规模的反德和反犹运动又给卡夫卡留下了刻骨的记忆。卡夫卡在写给好友奥斯卡尔·波拉克的一封信中说:“布拉格不会放开我们的。我们中间哪一个她也不会放开。这位母亲长着一双利爪……我们得从两头,从维谢赫拉德和赫拉德强尼两头点火燃烧。之后我们才有可能摆脱她。”

但是布拉格这座沉默的城市包容了卡夫卡,就像它包容了所有的悖谬一样。距卡夫卡出生不过几个星期,布拉格这座城市又诞生了另一位杰出的作家哈谢克(《好兵帅克》的作者)。他仿佛是作为卡夫卡的反面而出现的,和卡夫卡形成巨大的反差。一位是犹太人但却用德语写作,是个素食主义者,是绝对戒酒和自我专注的苦行僧。他如此沉迷于他自己的责任、使命和自身缺陷,以至在活着的时候不敢出版自己的大多数作品。而另一位则是一个酒鬼,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是个美食家,是嘲笑自己的职业和责任的外向性格的人。他在小酒馆里写作并为了一点啤酒在那个地方把自己的作品卖掉。他们两人在相距不远的地方各自度过了短暂的一生,去世的时间也相隔不到一年。他们从同一时期汲取营养创造自己天才性的作品,但他们的作品似乎不仅在年代上拉开了距离,而且体现着他们所生活着的这座城市的两种截然相反的面貌。从那以后,布拉格人用“卡夫卡式的”这个词来形容生活的荒谬,而把对这种荒谬的藐视以及用幽默消极抵抗暴力的态度称之为“哈谢克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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