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尽管日记是一个纯属个人的封闭系统,但它的私密属性很难得到保证。由于它必须依赖某种物质形式才能留存,因而那些消逝的岁月片断就不可能像记忆那样随时被销毁,它们很可能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与外界发生联系。我所说的未必是遭遇偷窥,这种意外联系可能会有很多种我们想象不到的方式。那些揭示灵魂、敞开自我的文字终将成为他人的读本。历史上的许多惨案,都与日记的披露有关。后果的承担者,不仅仅是写作者自己,还可能牵连他人。如果我们需要一个保险箱来封存已逝的时间,那么,日记虽然可能为我们保留财产,但它并不可靠,随时可能成为间谍,只有记忆不会背叛自己,尽管它能力有限,常常丢三落四。这样,就构成了一个悖论——我们在记日记的时候,希望它忠实于生活本身,使其按照原有的逻辑进行下去;然而,那些旧事一旦落于文字,就增加了它与现实世界发生关系的可能性,增大了生活秩序受干涉的面积。
这样一来,原来的逻辑可能遭到破坏,原有的线索可能被更改。如同一只正在划线的手,偶然的一次撞击,就使线条的走向发生改变。原有逻辑遭到破坏,新的逻辑开始建立。内心的秘密随时可能被披露,生活因日记的存在而发生变化,当然,这种变化可能是微量的,不被当事人所察觉。我们不妨这样理解:日记内容的泄漏,使生活的脚步发生着轻微的转移,又将这一过程“忠实”地记录下来,而新的日记内容又可能在不断泄露之中……事态就这样延续,没有终结。日记的本意是只想作生活的旁观者和书记员,但它事实上很可能成为参与者。它可能改变生活的记录——也就是说,当钢笔与纸张磨擦,一行行文字出现在日记簿上的时候,笔下的一切正在脱离它“应当”描述的内容,而且“离题”越来越远。在经过了久远的时间之后,我们或许会惊讶地发现,日记里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生活已在很大程度上被篡改,尽管日记述说的内容,没有一句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