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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危机‘挑战’人道主义?”?

2002-10-30 来源:中华读书报 杜丽燕 我有话说
拜读了中华读书报6月12日刊登的宫敬才先生“生态危机‘挑战’人道主义?”一文后,最强烈的感觉是,宫先生所说的挑战是关公战秦琼。宫文将人道主义等同于人类中心说,将人类中心说的要害归咎于理性,将理性等同于工具理性,最后表明工具理性导致生态的破坏。于是文章便得出如下结论:生态危机对人道主义提出挑战。本笔者认为,这是由一系列误解导致的错误结论。

第一,人道主义不是人类中心说。Humanism(人道主义)一词首次出现于文艺复兴时期。英文的Humanism是从拉丁文的Hu-manitas派生出来的,本意是“人性”、“仁爱”、“教养”、“文明”。然而,在罗马帝国的格利乌斯时代,就有与Humanitas的基本涵义相对应的两个词。一个是philanthropy,即善行;另一个是Paideia,即身心的全面训练,也就是人的教化。罗马文化与希腊一脉相承。可以说,罗马文化包括它的教化方式和内容都来源于希腊。在古代希腊,善行最早产生于荷马时代的英雄伦理。经过自然哲学家、智者和以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为代表的南意大利学派的努力,在反思荷马英雄伦理的基础上,形成了希腊世界特有的伦理:道德的形而上学。

教化与道德的形而上学相关,它包含两类内容,一类是教人以技艺,即arts,主要有修辞学、逻辑学、数学、几何学、天文学、音乐、辩证法等。这类教育内容是教人以术,教育的目的是培养好公民,使受教育者能够有效地参与城邦事务。积极参与城邦事务,并且通过参与城邦事务赢得荣誉,就是一个希腊公民眼中的善行,这类价值取向是智者教育的特征。在中世纪,这类教育逐渐发展为大学的文理七科(seven liberal arts)。另一类是以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为代表的南意大利学派的教育。他们认为,人最根本的东西是灵魂。肉体是有死的,灵魂是不朽的。因此,他们的教育更注重教给人净化灵魂的知识,这种教育更注重培养好人。不过,无论是为掌握“术”求知,还是为净化灵魂而求知,都是求知,都属于培养希腊人的善行之列。这种教化方式被称作身心的全面训练,即人道主义。这是人道主义一词最初、也是最根本的涵义。伽达默说:“在教化概念里最明显地使人感觉到的,乃是一种极其深刻的精神转变。”(伽达默:《真理与方法》,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上卷,第11页。)洪堡进一步指出,教化“意指某种更高级和更内在的东西,即一种由知识以及整个精神和道德所追求的情感而来、并和谐地贯彻到感觉和个性之中的情操。”(见上书)人道主义关注的问题是用什么方法,凭借什么理念教化人的心灵,使人的精神世界得以升华的问题,与人类中心主义风马牛不相及。

第二,宫文不知道“人是什么”这一问题的价值所在。宫文认为,回答这一问题是为了凸显人的中心地位。可以肯定,在人的善行和人的教化背后,确实有一个重要的形而上学前题:人是什么?“人是什么”的问题由希腊哲学家首先提出。不过这一问题的提出,不是出于人对自己地位的优越感,而是出于一种忧患意识。当希腊人问“人是什么”的时候,面临的问题不是确定人是否具有动物性,也不是企图确定人的动物王的地位,更不是人对自身力量的盲目崇拜,而是企图知道人是否有可能越过人与神最本质的分界线——人是有死的,神是不朽的,使自己成为不朽的?正如赫舍尔所说,人问“人是什么”时,“并不是寻找自己的起源,而是寻找自己的命运。”(赫舍尔:《人是谁》,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1页)寻找通向不朽的道路。

人关心人是什么时,人所关注的确实是人如何摆脱自己的动物性。但是,摆脱“单纯的存在”,是为了摆脱命运的安排,即,摆脱此在的有限性。希腊哲学家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几乎都是“人是……的动物”。但是,“人是……的动物”只告诉人们一个事实:无论如何,你还是动物。理性的动物,获取知识的动物等说法,与哺乳动物、两栖动物等说法一样,只是告诉人们人作为动物界一员的状况,或者告诉人们人与其它动物的相似和差别。但是,只要“人是……的动物”,就摆脱不了自然规律的束缚,而人当初提出“人是什么”的问题,恰恰表明人对自己自然命运的焦虑,是为了摆脱这种束缚。这一答案丝毫没有“对自身力量几乎是病态的盲目崇拜”,“去除神性贬低和蔑视自然,彰显和夸张人的理性能力”,而是表明了人对自己有死命运的焦虑,也寄托了人通过理性克服有死性的希望。

第三,宫文从“人是理性动物”得出有了理性就可以“包打天下”的结论,症结在于对理性的误解。宫文显然认为,理性本质上是工具性。客观地说,理性确实有工具性,但是,理性的根本标志不是工具性。近代哲学由怀疑开始。由怀疑开始就是由理性开始。“我思故我在”是近代理性主义的宣言。这个“我”是思维,是理性,是唯一确定的实在。把“我”从上帝的怀抱中、从固定的世界秩序和结构中拿出来,是人对自己的自我流放。这种自我流放对中世纪的价值体系形成巨大冲击。当奥古斯丁问“在上帝面前我是谁”时,意味着要知道我是谁,必须知道上帝是谁。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则告诉人们,要知道上帝、世界以及一切存在是谁,必须知道我是谁。我的确定性先于上帝,也先于一切存在的确定性。

康德热烈地赞赏这种思维方式,将其称作“理性的解放”。理性的解放是人类丢弃一切依托,凭借自己的力量立足于天地之间的尝试。福柯把这一尝试看作是启蒙。他认为,近代哲学就是回答“什么是启蒙”的问题。康德指出,“启蒙就是人类摆脱自己招致的稚嫩。”所谓“稚嫩”并不是指人没有理性,而是指不经外人指导便不能独立运用自己的理性。这种稚嫩是理性长期受到束缚的结果。当时的西方世界,到处可以听到这样的呐喊:“不许争辩”。军官说,不许争辩,只许操练!税吏说,不许争辩,只许纳税!神甫说,不许争辩,只许信仰!启蒙的核心是努力使理性摆脱桎梏,获得自主性。在康德那里,也是在近代哲学那里,理性的自主性指理性不受任何外部力量干扰。“德语的‘rasonieren’不是单纯地运用理性,而是说运用理性时,没有其他杂念,没有别的目的,仅仅为理性而运用理性。”(尚新建:“近代的理性宗教”,载于《基督教与近代中西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9月)理性的本质是人的自由,而不是工具性。

第四,宫文对科学的理解有误。宫文认为,“工具理性的具体化就是科学知识”,并认为培根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说“知识就是力量。”这一结论有点轻率。海德格尔把科学定义为“现实事物的理论”。“科学”一词在罗马帝国时期以拉丁文形式出现,仅指学问和知识。学问与知识是十分宽泛的,连沉思冥想之类的东西也属于知识之列。科学的对象当然是现实事物。所谓现实事物是在人的生活世界中起作用的东西。“起作用”意味着“做”(tun),它的词干属于印欧语系的dhe。“做”既指人的活动,指行动意义上的活动,也指自然的生长与活动。“做”最根本的涵义是在生命和生活过程中的自然行动。“自然”是指生命和生活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中的所为,与个人所拥有的一切相关。在中世纪,“起作用”还指房屋、器具、图像的产生。后来它的意义变窄了,只意味着缝纫、刺绣、编织意义上的产生,即,物化的动作。但是,这个词不具有效应和起因的意思,也不是指一个物化结果的功用,而是在生命过程中自然而然的东西,是生命过程内在的部分。17世纪以来,现实事物成功的一面日益被强调,成功的对象达到了一个令人瞩目的可靠状态,被提升到一切其它事物之上,表现为“对象”或者“客体”。(《海德格尔选集》下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现代科学、形而上学和数学”和“科学与沉思”。)它不仅与一般的事实相对立,而且与人相对立,与主体相对立。但是,这种对立并不是由科学的发展造成的,而是技术与科学精神分离的结果。

“知识就是力量”无疑是近代思想的重要内涵。但是,它本身并不意味着人可以为所欲为。雅斯贝尔斯指出,“准备适应自然总是自然科学家精神的一部分。不过他想知道自然在做什么,自然界发生了什么。”(雅斯贝尔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华夏出版社,1989年,第111页)这是科学家的“知者的自由”。当然,如果这种自由被推向极端,知者的自由就不是思想的自由与安宁,而是“为所欲为”。然而,把知者的自由推向极端的不是人的理性,而是人的物质利益和贪欲。由于科学在近现代社会明显的物质效用,因而它“一直享有巨大的威望。人们期待它解决一切问题,深入理解全部存在,帮助满足任何一种需求。……科学成为我们时代的标志,恰恰是它不再以科学形态出现的时候”。(雅斯贝尔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第109页)现代人只占有技术和技术的物质结果,却并不真正享有科学。尽管我们自诩我们的时代是科学的时代,但是,人类与科学精神的距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遥远。科学“精神本身被技术过程吞噬了”。造成科学服从技术,技术服从人的物欲的结果。笔者以为,这才是生态遭到破坏的真正原因。不应该让人道主义承担破坏生态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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