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我和其他三位同志奉命翻译海克尔的《宇宙之谜》。海克尔、《宇宙之谜》都是第一次听到，经介绍，知道海氏是死去半个多世纪的德国人，书是名著。那时对“洋名古”的批判尚不绝于耳，怎么还来翻译这样一个人的这样一部书呢，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宇宙之谜》涉及生物、生理、物理、化学、数学、天文、宗教、伦理、哲学、文学，举凡有关宇宙的问题，无不谈到，这是一部自然哲学著作。海克尔试图给世间所有重大问题一个说法，所以该书称之为《宇宙之谜》。翻译中遇到很多困难，好在那时复旦大学聚集着各个学科的精英，有问题便移西半球求教。对我们帮助最大的当推精通多种外语的哲学大家全增嘏先生和留德10年的物理学家黄福山先生。
《宇宙之谜》1974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40万册。那时的新华书店是马、恩、列、斯、毛著作，“批林批孔”、“批水浒”等小册子的一统天下，而在一夜之间海克尔这位“洋古人”的40万大书进驻红光闪耀的新华书店，甚至挤占了“红宝书”的位子，这也成了萦绕于我心头的“不解之谜”。
1975年底，我在西德《世界报》上读到两篇克劳斯·梅奈特的文章。梅氏是德国有名的政论家，是中国和苏联问题的权威，著述甚丰。一篇是有关当时的西德总理赫尔姆特·施密特1975年10月份访华的文章，里面谈到毛主席问施密特读没读过海克尔的《宇宙之谜》，而译员却将海克尔译成了黑格尔。施密特40年前曾从其父亲的书橱里找出这部书，并阅读了它。于是施密特和毛泽东岔开正题，谈了10分钟的哲学，这一点也为施密特的回忆录《伟人和大国》所证实。另一篇则是重探讨毛泽东的“不断革命”思想和海克尔思想的渊源。
恩斯特·海克尔（1834－1919）是杰出的生物学家，达尔文主义者，自然科学中的唯物主义代表，无神论者；提出确定系统发育和个体发育之间的相互关系的生物发生律；也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始作俑者。恩格斯多以认可赞扬的口气提到他；列宁对他和他的《宇宙之谜》的评价也很是崇高。
海克尔的《宇宙之谜》于1899年出版后，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收到几千封表示赞同的信。可一些哲学和神学教授却骂他是“狗”，是“猴子”，并将学术问题上升为政治问题，要求国家出面明令禁止《宇宙之谜》。更有甚者，1908年春有人企图对海克尔来个肉体解决，将一块大石头扔进他在耶拿的工作室。海克尔和他的《宇宙之谜》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哲学和神学教授这般咆哮如雷呢？为何有人要将其置之死地而后快呢？
海克尔在《宇宙之谜》中总结了19世纪自然科学的伟大成就，特别是对生物进化论进行了精当的阐发；并依据自然科学本身提供的事实材料阐述了宇宙、地球、生命、物种，和人类以及人类意识的起源和发展，从而描绘出一幅唯物主义自然观的世界图景。这当然和神学教授所宣扬的“上帝创世”、“上帝造人”的说法，和唯心主义哲学的传统谬论发生了根本性的冲突，从而引发了“一场大风波”。因而《宇宙之谜》一书应该说是19世纪自然科学发展所引起的两种世界观斗争的产物。
生物进化论是19世纪自然科学发展的伟大成就，海克尔对发展与普及生物进化论做出了重大贡献。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传到德国时，年轻的海克尔立即接受了这一新生事物；他称赞达尔文用一个伟大统一的观点来解释有机界的一切现象，并用可以理解的自然规律来取代不可理解的奇迹。他强调指出，达尔文主义者的口号是“生物的发展和进化”，而反达尔文主义者的口号是“神的创造和物种”，两者之间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
《宇宙之谜》是海克尔对其一生科学研究的一个哲学总结。他所提倡的乃是一元论哲学，他所拒斥的是二元论哲学。后者与神学和唯心主义教条结为一体，而前者则跟“机械的和实在论的基本概念不可分割”。二元论将世界分割为上帝和物质世界，上帝是世界的创造者、主宰者和统治者。而广义的一元论则认为“宇宙中只有一个唯一的实体，上帝和自然是一码事”。二元论必然导致有神论，而一元论“主张尘世的上帝（包罗万象的世界之物！），这必然导致泛神论”。所谓泛神论就是羞答答的无神论，羞答答的唯物主义。
梅奈特的第二篇文章发表于1975年11月30日。文章的标题为《毛将此人和卡尔·马克思相提并论》。副标题为：《毛在和联邦总理施密特交谈时提到海克尔的名字，年轻人竟然浑然不知》。文章的左上方是作者像，文章中央是毛泽东接见施密特的照片，右边则是满脸络腮大胡海克尔的大幅相片。
编者有这样的话：“哲学为政治提供理想。毛称一个几乎被人忘却的德国学者是其精神之父之一时，这的确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事件。”中国问题专家克劳斯·梅奈特教授亲历了毛主席会见施密特的全过程。
1992年5月，一位资深外交家曾在《新世界晚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文中谈到他亲历几次毛主席接见德国客人的情况，毛主席几乎每次都提到海克尔和他的宇宙之谜。毛主席在接见基社党党魁、号称“巴伐利亚王”的施特劳斯（1915－1988）时也说起海克尔的宇宙之谜，施氏只听说过，却没读过，无法接主席话茬，他和他的手下一个个都弄了个大红脸。
梅奈特猜测毛主席年轻时读过《宇宙之谜》的中译本，此言不虚，他读的是马君武的译本。马君武（1882－1939）广西桂林人，先留学日本，后又去德国和瑞士深造，学的是冶金，曾任孙中山临时政府的实业部次长。此人文理兼通，翻译过席勒名剧《威廉·退尔》，也译过包括《宇宙之谜》这种自然哲学的著作。我们1972年重译该书时，曾借他的译本为参考。不过马的译本是节译本，且是文言文，所有术语业已陈旧，因而搞一个新的译本就显得“很有必要”，德国总理访华前出版该书就显得“很为及时”，萦绕于主席脑际达60年之久、对他产生深刻影响的大作的大量发行也是顺理成章之事。顺便说一句，据可靠消息称：当时该书还出了大字本，政治局委员人手一册；毛主席还赞扬了译文的流畅。最后我想以海克尔那段关于真理的名言来结束此文：
真理女神下榻于自然的庙堂、常青的森林、蔚蓝的海洋、白雪皑皑的高山之巅，而不是修道院郁闷的厅堂、神学院狭小的囚室；也不是香烟缭绕的基督教堂。我们接近知识庄严女神的道路是对自然及其规律进行亲切的研究，对无限巨大的星球用望远镜来观察，对无限微小的细胞世界用显微镜来观察；而不是无意义的礼拜，无思想的祈祷，不是赎罪的贡物和捐献。奉献给真理女神的珍贵礼品乃是知识之树的丰硕成果和明确统一世界观的彻底胜利，而不是信仰超自然的“奇迹”和“永生”的幻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