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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不同文明的夹缝中

2002-11-06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加拿大是移民国家、世界7个发达国家之一、创业的机会在加拿大、加拿大护照世界通行无阻、加拿大是福利国家……”,这里优美的广告词几乎每天出现在各大报纸及互联网上。使人不免产生一种感觉,加拿大就是人间天堂,我决定身体力行,亲自到“天堂”去看一看。

下文摘自《文化月刊》2002年第16期,张臣文。

这是我第三次出国了,除了第一次借他人的光,有一大群送行的人以外,其余每次都是形单影孤,我心里很清楚,这次也将与以往一样,这里没有人送行,那边也不会有人接机,安排食宿,一切都得靠自己。我也乐得独处,有更多的自由。

我这次旅行选择乘坐的是加拿大航空公司的飞机,目的地是加拿大西海岸明珠城市温哥华,这次到加拿大,面不想太广,只是想对一个城市有深入的了解,以解决我头脑中的几个困扰我很长时间的问题:加拿大究竟是如很多人所说的是让人留连忘返的天堂,还是大家都在报喜不报忧?加拿大被联合国评为最适于人类居住的地方,理由是什么?华人,尤其是新移民,在加拿大的生活究竟如何?

我曾经先后两次去过欧洲,都是自助性的,从北欧到南欧,从芬兰赫尔新基一直游荡到西班牙的巴塞罗纳;意大利的罗马,庞培城的废墟,都留下过我背包旅行的足迹。在欧洲各城市的青年旅馆中,作为来自中国内地的年轻人,我都给他们留下了可以说是良好的印象。对于很多青年旅馆,我是他们接待的第一位从中国内地来的自助旅行者,同时我也对欧洲有了自己的一番亲身感受,这次加拿大之旅,我会对他与欧洲的异同做出自己的评价。

世界大同,在欧洲,我与那里的年轻人讨论过一些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环境、网络、毒品、婚姻、个人生活、性、文明的冲突……在欧洲,我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我将在加拿大验证这些结论,看看加拿大的年轻人在做些什么,在思考些什么?与欧洲、与中国的同龄人思考的问题是否相同?最重要的是,我想亲历加拿大华人的生活,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近距离了解他们的生活。

我这次准备在温哥华停留1个月,面临的首要问题是找到一个便宜的住处,到达的当天,我找到了位于城中心距离唐人街不远的一个青年旅馆,每天10加元,8个人一个房间,上下铺,很像国内的学生宿舍,洗手间和浴室是公用的。有公用厨房,生活问题基本解决,我开始了采访和拍摄。

我首先选择教堂为我观察华裔加拿大移民生活的第一站,在国内,就听说很多华人移民加拿大后,皈依了基督教,我决定亲历一下,好在相关信息并不难找,随便买一份华文报纸,就有很多相关的“广告”,我从中找到一家距我的住处比较近的教堂,两天以后,周六,有一位香港来的牧师布道。随后的两天,我游荡在温哥华的大街小巷,特别是唐人街附近,观察加拿大人是如何生活的。

现在我们所说的加拿大人,绝大部分是移民或移民的后代。温哥华唐人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唐人街之一,而且也是世界上最有活力的唐人街之一,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新移民来到这里。

由于大批新移民的涌入,温哥华唐人街一片繁荣景象,走在唐人街上,你好像到了香港,各种华人开的餐馆、小店一家挤着一家,超市里边更是琳琅满目,大到国产的桌椅板凳,小到针头线脑,吃穿用可以说是一应俱全,就说吃,唐人街的餐馆非常多,可以满足各种口味,而且价格也都很便宜,要想说出哪一家更好非常不易,如果你到了温哥华,可能结论与我相同。非常地道的北京烤鸭8加元半只,口味不比北京“全聚德”的差,如果自己租房开伙,在唐人街的店里可以买到各种调味品,各种新鲜蔬菜,各种国产的服装、鞋帽,台湾香港内地的书籍、音像制品,到这儿,你也许会非常惊讶,这些人是从什么地方搞到这么多国货的。我自然也合理利用了一下唐人街的方便条件,为自己采购了足够1周的食品,青年旅馆里有自助厨房,我可以自己开火,又可口,又便宜,何乐而不为呢。

唐人街购物的另外一大收获是结识了一位福建移民小赵,他来加拿大已经快两年了,一直在打工,他带我去一家非常便宜的华人快餐店吃了一顿中式快餐,当然,费用是AA制的,他也成了我在加拿大接触的第一位华人。

我们在这家华人快餐厅一边吃着2元9角9分的快餐,一边开始了闲谈,“我来加拿大快两年了”,他一边吃着鸡腿,一边说,“这家快餐店是我所发现的唐人街最便宜的店,2元9角9分(不含税,加拿大是外税制,很多商品标价是不含税的,如果加上税,这份快餐是3元2角2分)1饭3菜,饭有3种:白饭、炒饭、炒面;菜有20多种,自选3种,你看这鸡腿,国内可能也要卖到六七元人民币吧”,的确,鸡腿很大,在北京这样大的肉鸡腿烤好了会卖到5元以上。“在国内时,我在外企工作,月收入3000多人民币,一个人花,吃住都在父母家,日子过的很不坏”,“那为什么要出来呢?”我问,“唉,外企干了几年,感觉没什么奔头,于是就出来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之后感觉如何?”我又问,“没什么感觉,最大的感觉是自由,没人问你为什么,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在加拿大这两年,什么都干过,在超级市场卖过水果、蔬菜,餐馆洗过盘子,当过服务员,干过电子厂工人,现在在一家犹太人开的衣厂做装卸工,每小时9元加币,每星期工作5天,早晨7:45分上班,10点钟有10分钟的break,中午12点到12点半为午餐时间,下午从12点半做到下午3点钟,3点到3点10分又有一个Break,之后一直干到下午5点,一般周四会出货加班,到什么时间就不一定了”,他又吃了一口鸡腿,擦了一下嘴,接着说,“我喜欢加班,BC省(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法律规定,每周工作超过42小时,超过部分雇主要给工人一倍半的工资,能多赚点钱,我需要钱”,“人人都需要钱”,我说,“是的,人人都需要钱,可我更需要,”“为什么”,我问,“不为什么,就是需要”,他答道,接着是沉默无言,他又低头吃鸡腿,我也不出声,两个人默默地吃着唐人街或者可以说是温哥华最廉价的快餐。

等他啃完了鸡腿,我又问,“那以后打算怎么办?”“先读书,我已考完托福了,600多分,已经申请了哥伦比亚大学和其他几个学校,正等着回信呢。”“读什么专业呢?”“计算机。也可能读原专业,反正得读书。在加拿大,国内的专业背景、工作背景用处不大,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计算机专业的需求量非常之大,中国人到加拿大之后,不论原来在国内是干什么的,都在往计算机专业靠,收入也很高。读几年出来,找一个好一点的工作,我指的是work,而不是job,两者是有很大区别的,我想你可以区别这两个词吧。”接着是沉默。

已经晚上8点多了,餐厅里人不多,但气氛并不安静详和,空气中弥漫着华人餐馆里特有的味道,令人想起北京的个体小饭馆。只是少了猜拳和行令的嘈杂,多了一些时时入耳的广东话。

“还是要感谢加拿大政府,自由党万岁”,他调侃地说着,同时打了声口哨,“自由党当政,我才能移民到加拿大,而且,读书还能申请奖学金,退一步讲,即使申请不到奖学金,还可以申请贷款,这就是移民的好处。好了,我得走了,我住的地方远着呢,乘车要一个半小时,住在贝思门(地下室),每月300大元,得做4天的“力工”,才能保证有一张床,否则就要homeless(无家可归了)。”说着,他站起身,将鸡骨头、废纸放入快餐的餐盘,转身将垃圾倒入身后的垃圾箱,然后背上双肩包,一边向我伸出手一边说,很高兴能认识你,再见,我站起身,与他握了一下手,同时说,总结一下来加拿大近两年的感受,“自由!”他说着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目送他出了餐馆大门,走入了夜色之中。“祝你好运,朋友!”我心中默念道。

很多从内地移民加拿大的年轻人处境与小周相似,对未来充满了迷茫和未知。

星期六,早晨10点,我准时到达了教堂,教堂里已经聚集了七、八十人,全部是黄皮肤、黑眼睛的华人,香港来的宋牧师为大家讲解圣经,然后是分组学习,一些已经皈依的人为我们这些还徘徊在”主的大门”以外的人讲述个人的感受。

在这里,我还结识了一位广西桂林移民到加拿大的王小姐,她在一家制衣厂工作,我与她进行了一次长谈,她在国内时为某科研所中层领导,同时自己经营一个时装店,获得移民签证后,为了加强口语,没有去语言学校学习英语,而是选择了结束生意,到广州某中东国家驻中国办事处做了一外企文书,工作了近一年,英语口语有很大提高,于是自认为英语可以了,来到加拿大,准备大赚一笔,来加1年,现实情况远非自己在国内认为的那样。

我们坐在教堂的走廊里,开始了对话:“来加拿大1年了,很多事都麻木了,在国内时,认为自己行,也受过打击,原本我是1987年高中毕业,但是应届高考没有考上大学,这件事当时对我的打击真是太大了,我哭了一个月,看着别人一个个的得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又是伤心,又是后悔,后悔自己高中3年没努力学习,同时也嫉妒,也羡慕。经过了近两个月的刻骨铭心的伤心、悲伤、等等等等,加上家里的压力,我决定复读,再考一年,经过一年的头悬梁,锥刺骨,1988年我终于考上了大学,当时真的觉得世界的大门在为我而开,没有任何风雨了,一切都是新的。

可现实远远不是那么回事,大学里过得平平淡淡,毕业之后还不错,分配到了一个科研单位,也没有干专业,不太长的时间,就当了科长,每天没什么事做,于是自己开了个小时装店,平平常常打发日子,准备嫁人,可是又不甘心,正好有个朋友移民到了加拿大,于是我也心活了,准备了一下,决定自己来加,于是给加拿大使馆写信,准备材料,折腾了1年多,花了几千元钱,还真让我办成了,我激动得不得了,于是结束了小时装店的工作,辞了职,到广州去闯荡了近1年,又来到了加拿大来闯天下。刚到时有很多想法,加拿大的天多蓝,水多清,树多多,草多绿,可是不出1个月,我就发现,现实的情况远非如此,自己那点外语水平等于零,很多简单的口语都听不懂,而且根本就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只能到处打工,靠体力赚钱,我现在工作的地方工资是每小时7元5加币,资本家会不停地让你做,去洗手间就已经是最好的休息了,每天工作9个小时,一直是站着,你想想,一天就是站八、九个小时是什么感觉,况且还要干活,一天下来,回到家,人就跟死尸一样,根本没有想别的时间,越来越麻木了,我也很高兴这样,不用动脑筋,我懒得想事,这里,加拿大,大多事都很简单,不用像在国内那样,除了工作以外,还得动心思想很多其他问题,如何处理各种关系,房子是租,只要按月付租金,没人会打搅我。

来加拿大目的,赚大钱,现在得工作,钱不好赚,能养活自己已经很好了。想去学习,还没有定。大不了嫁人了,嫁个洋鬼子,我发现她的表情明显地起了变化,一脸的烦,神经质地又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一群神经病,中国不好好呆着,呆的好好的,跑到这里来受洋罪,为什么呢?何苦呢?一群病人。”她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了,“嫁人算了,没意思……移民,移民,为什么呀?没意思,死了算了,干活干活,整天给资本家打工,移民公司都伤天害理,赚昧心钱,收了人家那么多的钱,让人家来加吃苦。”我想安慰她几句,可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我在这里还结识的另外一个华裔移民是一个名叫文静的女孩,来自江苏南京,在国内是学会计专业的,有一个10个月的儿子,丈夫计算机专业硕士毕业生,在美国硅谷工作,小孩出生在加拿大,现送回中国由双方父母看护,一家三口分于三地。一家收入水平在加拿大大概是属于前10%,主要是他们运气比较好,女孩来了不到半年就找到了与专业有关的工作,是一家制药公司,到这家公司时,公司刚刚组建,她属于公司元老了,所以也得到了一部分原始股,现在公司已经上市了,而且股价也由刚上市时的十几元上涨到现在的90多元了,生活得真不错,她家的清洁工请的是一个从国内来的副教授。她说,中国人到加拿大之后,一旦生活稳定,就都变得懒惰了,现在家里有两部车,出门买菜,哪怕就一个Blood(街区),也要开车去。

每一个移民加拿大的华人都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他们在路上,他们有故乡,却没有家乡,更没有祖国。他们现在在漂泊,或许,将永远漂泊。他们生活在文明的夹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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