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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罗高谊

2002-11-20 来源:中华读书报 舒芜 我有话说
从中华诗词网上拜读马斗全先生的《闲斋闲话·读诗人旧札有感》,他谈到我给故罗元贞教授的旧札,引起我好些回忆。

马先生说:“似是舒芜先生与罗师之兄志甫先生(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号破衲)相识,因志甫先生而与元贞先生通信。”马先生说得不错。我与志甫先生的确相识,且不仅是相识而已,我们抗战末期便在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同事,是很接近的几个朋友之一。抗战胜利后,我在徐州教书。罗志甫先生在北平教书。1947年5月,我因事由徐州去北平一趟,《舒芜口述自传·第五章劫后河山》中叙述道:“我住在老同事罗志甫教授的寓处。罗教授是广东新宁人,是20年代的留法学生,抗战前在北京的中法大学教书。我们过去都在女子师范学院教过书,他在历史系,教西洋史,彼此关系不错,至今我还保存着我和他以及台静农、柴德赓四人的合照。当时我们几个人相处得最为密切,其实罗比我大30岁,台比我大20岁,柴比我大16岁,都是我的前辈。”关于罗志甫先生,我特别叙述道:“他是我最可纪念的一位忘年交。我向来不爱用‘忘年交’这个词,觉得把这个词用在我和比我年长的人之间,似乎是在高攀人家,也太僭妄,而要用在我和比我年轻的人之间,又好像是念念不忘自己的年长,在倚老卖老,都很没有意思。可是在这里,我想,只有将这个词用在我和比我大了30岁的罗志甫先生之间最为合适,这样才能纪念我和他之间的那段情谊。他一直那么谦虚诚恳地对待我,那种平等态度,民主精神,全是自然,毫不做作,这是值得我永远学习的。”所云四人合照,就收在《口述自传》里面。当时相处密切的还有一位吴白?教授,我作过一组诗《白苍山四君咏》,就是分咏台、罗、柴、吴四位的。吴先生也比我大十五六岁,《口述自传》里面也有我与他的合照,不过是1983年的了。

罗元贞先生是志甫先生的令弟,是由志甫先生介绍而通信的。我们只匆匆见过一面,那是1974年,我还在湖北咸宁的文化部五七干校,回北京过春节,再回咸宁时,有事特地绕道太原。太原小住几天中,抽空去山西大学拜访了元贞先生。他大概也比我大十多二十岁,而其谦虚诚恳,平等态度,民主精神,完全与乃兄一样。最后告别,他送我到公共汽车站。我上车,他跟着也上了车。我刚刚有些奇怪,马上发现他是专门上来付钱替我买车票的。我力辞不得,他买了票,下一站便下去了。至诚如此,尽礼如此,特别使我感动敬佩。就只那一次,以后无缘再见,通信却不少。马先生文章,只说到我与元贞先生往返函札中关于他的《庆春泽》词、我的《夜读三首》及游颐和园诗的商讨,大约现在所存只此,实际不止这些。但就在这几封信里,便有颇可一谈的事。

马先生说:“其中还有舒芜先生手书其《夜读三首》请志甫、元贞二先生教正,……诗笺右上角用大头针别一小纸条,上有‘很反动’三字。三字显非志甫、元贞二先生笔迹。不知是什么人在志甫先生处或元贞先生处看到后所写,还是舒芜先生将什么人所批三字剪下寄志甫、元贞二先生。总之,三首写得很好的读书(分别为读《史记》、读《新序》、读《墨子》)诗,不但被读出了‘反动’之意,而且加一‘很’字。过来人自然知道,此杀气腾腾之三字,足以置人于死地。当年政治气候之险恶,非过来人绝难体知。”所称拙作,是这样的——

夜读三首

旧迹摩挲拭劫灰,矜雄绝膑剧凡材;

盘雕未许眠沙稳,埋戟初从跃冶来;

一往波涛成此日,廿年衫袂待新裁;

宵灯淡墨拈残句,微听轻雷碾晓街。

读《史记》

徐木摇柯札剑哀,不偿心许误迟回;

飘歌自眷栖鹃地,扫梦俄惊买骏台;

大海已容潢潦汇,众芳终使艾萧摧;

秋窗最有撄情处,曙影侵帘又一回。

读《新序》

科头盥漱万缘催,竟夕支离得小谐;

明鬼文章成永?,尊天志业未全乖;

商风振叶当阶聚,晓日将葵带露开;

压案丛残堪一哂,千生贤圣已蒿莱。

读《墨子》

七字唱而已,谈不到“很好”。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夜读,不过是1962年9月30夜晚灯下,整理旧书,看见《希望》杂志和《挂剑集》等已经蒙上厚厚一层灰,有些感慨,反正第二天国庆日放假一天,不必上班,于是凑起七字唱来。第一首用了“举鼎绝膑”的典,出自《史记·秦本纪》,便标为“读《史记》”。第二首用了“季札挂剑”的典,出自《新序》,便标为“读《新序》”。第三首用了“《墨子·明鬼》”的典,便标为“读《墨子》”。第三首凑成已经天亮,里面所谓“竟夕”,所谓“晓日”,都是实录。文句已经格涩,又加了那些掩饰性的小题,听亡友陈迩冬转告,钟敬文先生谈到时说可惜不好懂,迩冬为我辩护说有时就是不要人懂,云云。其实,也并不是当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容,无非是对于文章被批判,人被打成右派,虽然前一年已经“摘帽”,而痛定思痛,更觉得不服气不甘心罢了。要的是你“心服口服”,你却不服气不甘心,被发觉了总不妙,所以还是掩饰些,让懂者自懂,不懂者自不懂为好。元贞先生是懂的,记得他还作词一阕答我,把我三首的意思全概括在内。至于我的抄稿右上角用大头针别的纸条,批着“很反动”三字,显然是“文革”中抄去,造反派审查的批语,后来发还元贞先生的。

我倒不相信山西大学的造反派真懂了。反正当时一切“牛鬼蛇神”的旧体诗词,全都叫做“黑诗”。马先生说:“过来人自然知道,此杀气腾腾之三字,足以置人于死地。”的确不错。我不知道这件东西竟有此遭遇,但是现在知道了,倒没有什么“后怕”。当时并没有将此件转到我的单位来问我的罪,就是转了来,估计也不会加我一条罪。我是“老右派”,在“文革”中属于“死狗”之列,照例一开始便住“牛棚”、罚劳动之外,没有什么“现时价值”,两三年间根本轮不到我挨批斗,最后才小规模批斗一次作为“宣布解放”前的例行仪式而已。我的单位是文学出版单位,诗呀文呀,多的是了,见得惯了,区区几首“黑诗”,在搞我的“专案组”眼中,是不会有多少用处的。

马先生还说到罗元贞先生的《庆春泽》词,中有“更无人结队宵耕”一句,我提意见说“最好再斟酌一下”。马先生解释道:“‘结队宵耕’,当为大跃进时常见之情形,该句说雨后之夜晚,农民们没有去耕地,在看电影。如此句,如今读来,本极寻常。然处当日,舒芜先生读之,恐给元贞先生惹来麻烦,所以提出此句可再斟酌。”解释得实获我心。他还说:“数十年前几封短信,如今读来令人感慨甚多,一可见当时政治及文坛风气之怕人,二可见诗人相爱相惜之高谊。”除了我不配称为“诗人”而外,完全是事实。二罗先生的高谊,久想写出,马先生文章,引起我初步写了这些,很要谢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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