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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圣母公墓的诉说

2002-11-27 来源:中华读书报 杨牧之 我有话说
因为忘记随身带护照,怕警察找事,不敢冒险去参观克里姆林宫,便改道去参观新圣母公墓。

很高兴,很激动。看到了果戈里、法捷耶夫、奥斯特洛夫斯基、卓娅、舒拉、绥拉菲莫维奇的墓,看到了斯大林的夫人娜杰日达、大歌唱家夏里亚宾、伟大的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的墓,看到了图波列夫及许多苏联大科学家的墓,还看到了王明以及赫鲁晓夫的墓……,这真是一部苏联近现代史。据说公墓中还有爱伦堡、伊萨科夫斯基、尼库林的墓,没有看到。如果有时间,能慢慢地看,如果再有一个导游,能指示一下路线,就更好了。

瞻仰着这些名人的墓碑,我仿佛听到了这些墓碑的诉说。

马雅可夫斯基的墓碑是暗红色的,前面立着黑色大理石方柱,方柱上面是马雅可夫斯基的半身胸像。他皱着眉,嘴角刚毅,目光锐利。据说雕像很获好评,雕像的作者因为这一设计而获得了斯大林奖金。我凝望着这座雕像,心里不禁发问:那么热情洋溢地为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为列宁大声呼好的马雅可夫斯基,为什么会自杀呢?他死后,留下了一封信,其中写道:“我现在的死,不要责怪任何人,更不要制造流言蜚语。死者生前对此极其反感。”然而,就在五年前,当自称为“最后一个俄罗斯乡村诗人”的叶赛宁自杀时,他曾表示:在今天,死并不新鲜。可是活下去,却困难得多,要有勇气。可见,他不赞成叶赛宁的自杀,但为什么仅仅过了五年,他自己竟也在“困难”面前退缩了呢?

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墓碑看着正像他的一生,庄严、高大,毫不苟且。墓碑的下方雕着军帽与马刀,这最具代表性、象征性的两件物品,标志着他战斗的如火如荼的青春岁月,唤起我许多回忆。奥斯特洛夫斯基斜着身,靠在枕头上,展示着他同疾病斗争的岁月;表情安祥,两眼望着前方,精神乐观而豪迈。我看着他手下的那一摞书稿,想到他的名言:“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颇多感慨。记得我们到乌克兰首都基辅的时候,因为保尔·柯察金很多活动在基辅,我想基辅人一定十分怀念他们吧?便同接待我们的乌克兰版权公司的两位女士谈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问她们,今天怎样看待保尔和他的战友的生活?她们说,以前在学校时读过这本书,老师还要求每个同学写读后感。但是现在没人读了,书里的事都过去了。一番话让我谈兴大减。今天,当我看着我亲手拍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墓地照片时,我想起她们的话,眼前却浮现出保尔、朱赫来、丽达的青春身影,浮现出冬妮亚如旋风般飞跑的身姿。在我这里,他们永远不会过去。

赫鲁晓夫的墓碑是我们在墓地中穿行时无意中发现的。黑白两色的墓碑一下子就把我们吸引过去了。我在国内时读过几篇有关赫鲁晓夫的文章。这些文章多半介绍赫鲁晓夫墓碑的奇特,介绍墓碑的设计者,正是赫鲁晓夫大权在握时臭骂过的抽象派雕塑家涅伊兹维斯内,而请此人设计赫鲁晓夫的墓碑,又正是赫鲁晓夫自己的遗愿。我仔细端详墓碑。墓碑置于四块灰色的花岗石拼组成的墓基上,黑白两色的花岗石交叉地组合在一起,赫鲁晓夫的头像置于黑白框架之中。

黑色象征什么?白色象征什么?显然,雕塑家刻意要用抽象主义手法表现一下这个个性独特的政治人物,却无意中最简单明了地总结了赫鲁晓夫的一生:有黑有白,有功有过,黑白交织,难分多少。

这样的设计,这样的评论,都在人们能够理解的范围之内,不算什么特别。值得探讨的却是赫鲁晓夫为什么留下遗嘱,请自己辱骂过的雕塑家,为自己设计墓碑?

那是1962年12月,赫鲁晓夫去参观画家和雕塑家的作品展。他看到一些抽象派的美术作品,便斥责说:“这是诲淫作品,不是艺术。”还指着涅伊兹维斯内的作品说,“就是一头毛驴用尾巴甩,也能比这画得好”。涅伊兹维斯内忍无可忍,便直言相问:“您既不是艺术家,又不是评论家,您凭什么说这样的话?”在那时敢于指责赫鲁晓夫真是胆大包天。赫鲁晓夫大怒,说:“我当矿工时是不懂,我当基层干部时也不懂。在我逐步升迁的每个台阶上我都不懂。可我现在是部长会议主席和党的领袖了,难道我还不懂?”据史料记载,赫鲁晓夫的话一出口,周围的人都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我望着赫鲁晓夫雕塑圆圆的脑袋,直感到这话也只有他能说得出口。

赫鲁晓夫下台后,曾千方百计地要和文艺界,和知识分子和解,请很多他曾经批判过的人去他家里作客。这也不难理解,可能失去一切权力后,他才从一个常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也许在孤寂中,良心幡然回归。他曾三次邀请涅伊兹维斯内,涅伊兹维斯内都拒绝了。

1971年9月11日,赫鲁晓夫因心力衰竭死在他家自留地的树下。9月13日葬礼结束后,赫鲁晓夫的儿子郑重地请涅伊兹维斯内为赫鲁晓夫雕塑墓碑。涅伊兹维斯内问:“为什么找我设计?”赫鲁晓夫的儿子说:“这是家父的遗愿。”

也许赫鲁晓夫这是以自己的死,最后一次请求和解?一霎时,我从赫鲁晓夫头像的表情中隐约看到一个乌克兰农民的敦朴。

……我走着,一次次被感动,一次一次被震惊。

娜杰日达,斯大林夫人,死时只有31岁。雪白色的大理石墓碑,上面是她的头像,端庄、典雅,深思而忧伤。一只手摆在前面,让人感到女性的美、女性的温柔。

图波列夫的墓碑,是一个飞机模型,两翼上镌刻着图波列夫对苏联航空事业的贡献。

果戈里,高高的墓碑,上面是白色的胸像。长发,披着外套,颇为诡秘地微笑着,两眼望着远方。文献上记载,墓中遗体上没有头颅。据说是被他的崇拜者在下葬前弄走珍藏起来了。

法捷耶夫,《青年近卫军》的作者。他的墓碑上方是胸像,下面是一组为反抗德国法西斯入侵而英勇献身的青年近卫军雕像。法捷耶夫很幸福,他和他的青年朋友永远生活、战斗在一起了。他也是自杀而死的。苏共中央的讣告中说,“因酒精中毒,在精神抑郁中自杀而死”。

我不能再列举下去了。我突发奇想,这么多大人物,这么多智慧、天才聚集到一起,他们一定不会寂寞。但是他们会相安无事吗?

赫鲁晓夫同志一激动,会不会再挥舞他的皮鞋?

杰出的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会和他们一般见识吗?他肯定会奏起幽扬、美妙的乐曲,让咆哮静下来。

他们会怎么看王明呢?一个中国人,尽管有他的夫人在旁边作伴,却只能整天和外国人在一起,回不了家乡,再也看不到安徽老家云蒸霞蔚的黄山,叶落不能归根,好不凄凉!

乌兰诺娃的亲朋为什么只简单地给她树立了一个白玉石的碑牌?是正在精心制作,还是另有其他原因?当然伟大的乌兰诺娃是不会计较的,她曾谈过经验,说她之所以获得成功就是因为淡泊名利、心无旁骛。她说:“在汽车还没有出现的时代,圣彼得堡的马车夫们为了让马在拉车时不受干扰,常常给马戴上眼罩。我这一生就是戴着这种‘眼罩’走过来的,这使我的工作没有受到外界任何干扰,使我能够一心想着自己的事业。”

我很为赫鲁晓夫庆幸。据说,在苏联,当过总书记的人墓地都被安排在克里姆林宫红墙下,在那里我看到了斯大林的墓,勃列日涅夫的墓……,但我觉得赫鲁晓夫还是在这里住,和这些人为伍为好。一来让他和这些天才比一比,他能认识到自己到头来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农民,一个种土豆的乌克兰农民,有助于改掉自以为是的毛病;二来,这里有这么多学问家,讨论起学问来会多么热闹,会使他真正长知识,弄明白过去不懂的事。

走出公墓,我感到阳光特别灿烂,一群幼儿园的孩子在喷泉旁欢呼。一群青年向公墓走来。我想起中国古代大思想家老子说过的一段话:“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天地是长久存在的。天地所以能够长久,是因为它们的一切运作都不是为了自己,所以能够长久)。”这是很实在的、谁都能懂的话,细细琢磨,又满含着对人生的体验和感触。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他自己得意的一页,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他自己的遗憾,甚至渴望能有来生作弥补。但不论怎样,人的一生,几十年,即便上百年,茫茫宇宙,万象归一,这是谁也不能改变的。他不能像天地那样长久存在。但是,一个人的生命,只要能让别人愉快,让别人活得更好,他就能长生。

如有幸能再来俄国,我当再来参观新圣母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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