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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燕:我在慕尼黑的流水账

2002-12-04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1992.3.1收入:1200德国马克

到德国的第一天,我拿到了我的第一笔资助,一下子以为自己是个大富婆,非常开心。我在我的顶楼房间里睡了很长的大觉,把8个小时的时差睡过来。第二天是礼拜天,在似梦似醒之间,我再三听到天主教堂的礼拜钟声,每一次,我都在心里说,听啊,这是外国。最后一次我睁开眼睛,我看到了著名的慕尼黑的蓝天,那么蓝,那么深,金灿灿的阳光在蓝天上是看不到的,但我看到了许多细小的金色的东西在蓝色的天上飞舞。我想到了天使的翅膀和箭,吓了一大跳,连忙瞪大眼睛,果然有金色的东西在蓝得令我不能置信的天上飞,我的天,我听到的是教堂响亮的礼拜钟声,这是我第一次真的听到了欧洲小说里看得熟透的钟声。一时间,那些欧洲小说中译本,从我10岁到30岁的,像鸟一样成群地掠过。

那时我对自己说,真好。

3月2日到3月7日支出:

车票:60马克;食物:8+12+5.9+2+15+5=48马克;电话:3+5=8马克;邮票:10马克;门票、音乐会票:54马克;一共:180马克

吃了几天的面包,我开始想念米了。早上到艾尔家附近的超级市场去,在货架上我看到了东方的米,我扑过去,然后我看到了半斤米的价钱:2.99德国马克。像所有的中国人一样,我站在花花绿绿的货架旁换算,一马克是5块人民币,这250克米,是15块人民币。我站在那里想了半天,轻轻地把米放了回去。在中国的时候,我不吃黄油,不大喝咖啡,不大喝茶,我才动了腹部的手术,常常恶心,在雪堡的厨房里和大家一起吃午饭,闻着他们的洋葱、咖啡和奶油,我会到洗手间去吐。到了晚上,我可以有一个厨房用了,我想吃饭。热腾腾的大米饭,绿油油的炒蔬菜。我将空空的推车推到卖蔬菜和水果的地方,找到了卷心菜,它用保鲜纸包着,1.99德国马克。我想着,10块人民币,我把它放了回去。

那天我推着车,在市场里走来走去,就是买不下手,那么多好看的好吃的,还有一些我不知道干什么用,但看上去那么享受的东西。我在那里穿过,就像是走在用玻璃隔开的橱窗外面。我看到德国女人把小孩子放在车子里,一路推着,一路往车里放东西,就像是在看电影里的事。

最后,我买了米、卷心菜和整个市场里最便宜的猪爪。我不喜欢买便宜的东西,从来都不喜欢。不喜欢从大箩筐里买东西,不喜欢在大减价时和人挤。我想起我在中国的时候,会在买东西的时候大叫贵啊贵啊,可心里不伤。当我提着东西从市场里出来的时候,阳光激出了我的眼泪。我仰起我的头,这慕尼黑的天,真的是蓝色的啊。

第二天我再进那个超级市场时,打开门的一刹那,我想我用不到推车了,我总是买最少、最便宜的东西的,然后,我觉得那个静静的满满的市场像冰山一样,向我压过来了。

那一个周末,我在玛利亚广场附近的商店里打转。我不能买什么,却禁不住要推开那些商店的门进去看。

99马克一个钟,大概是人民币400元。银戒指300马克,大概是人民币1200元。那个银烛台1000马克,人民币4000元,是我从香港到德国的机票钱。所有的东西都是美的,富有情调的,忍不住让人想买的。有人来招呼我,我说:“我只是看一下。”我在混混沌沌的脑海里摸到这句话,从此成为我在店里用得最多的一句。

我在就要打烊的最后几分钟,走进了靠近卡尔斯广场的一家大百货店,那里面富有而享乐地充满了无尽的美丽东西,镀银的茶托,描金的咖啡具,在一个大大的车料玻璃的花篮里,干燥花的香料在被一束灯光覆盖的角落里,散发暖而干的熏香。干了的玫瑰是深红色的,干了的弗丽达是微黄色的,大玻璃墙后面,是阳光下的咖啡座,大花的桌布有一种享受感官和心灵的沉迷。这时我看到大玻璃里倒映出一张脸,一脸的惊愕、受挫、恼怒和茫然,它被层层叠叠的比我梦想的更加美丽的商品环绕着,一张东方人的脸,我的,可我从未看到过它。

周日的晚上,我买了雪堡的音乐会票,是雪堡帮我买的,扬卡太太说:“在德国的古老城堡里,听德国人的巴哈,是所有来雪堡的外国学者都向往的事,你一定会喜欢的。”

晚上我换了衣服去雪堡。

太阳落山了,但欧洲的天空仍是明亮的,微橙,微灰,仿佛空气里都充满了点点饱和的颜色,它使我想起了莫奈。雪堡外面的树林、小河和草坡,静静地一派金红,我想起了19世纪法国的古典油画。在上海的图书馆里,那些印刷品里,看到它们,总是想,他们真是伟大的天才,怎么可以画得出这样优美的风景。这时我在心里点着头,原来,他们是真实地表现了欧洲的现实。

我看见了雪堡的院子里,走着盛装的人,黑色的晚礼服,白色的衬衣,香水的气息,袒肩的长裙沙沙作响,在暮色里闪闪发光的钻石,听说它是天神的眼泪。他们在院子里散步。

古堡的大厅里点着长长的白蜡,照亮了墙上大块大块古老的石砖和高高的拱顶。台上供着大罐的茁壮的鲜花。巴哈来了,德国人乡土的巴哈来了,掠过鲜花、钻石和梳得一丝不苟的金发。我想起的是,在上海家里的旧录音机和放在纸箱里的大盘带,那里的巴哈,浮在老式录音的沙沙的杂音里。那个巴哈是我熟悉的,而不是这个。这是个营养良好自得的巴哈,在古堡的乡亲们中间昂昂然踱步。

我说:集中思想,这是巴哈,在德国的城堡里听,是你向往的原汁原味。

可是我和这情景,像沙粒对于粮食,或者中国花生油对于德国牛奶,或者风对于关着的门。

等到了休息的时候,我忍不住走出去。走到了无人的塔楼里,我坐下,这时我才觉得,我就快要被憋死了。在塔楼的窗上,我看到了一颗明亮的星星。

楼下静下来了,巴哈又开始了,音乐在塔楼里轰鸣,有人在间隙里说了响亮的德文,大家轰地笑起来,我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又在笑什么。音乐又来了,退到了黑暗里听,我感觉好多了,我抱着我的腿,听完了我在德国听的第一场音乐会。

回家以后,我对艾尔太太说我得打电话回家,我要找一个电话亭。她说:“难道不可以等到明天吗?到邮局去打要便宜些。”我说不能。

她说可以在她的电话上打。我说谢谢,可是不。

我找到了一个教堂边的黄色电话亭,SOS,Interntional,打通了我家的电话。我说:“我想家。”我真的想,我说不出话来,一个一个往电话里喂硬币。我听到我的陈保平在那一端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要想这是你梦想成真的时候,多少人想像你这样,还做不到。”

3月15日到3月21日支出:

食物:5+11.06+3.7+5+4.6+8.9=38马克

我仍然是上班,去市场,将一张中国人的笑脸挡在前头。以至于扬卡太太有一天问:“陈,你在中国一定是过着十全十美的生活,你看上去总是安静的,可爱的。”

我说:“是。我在中国有常年的写作假,是一种国家的资助。所以在中国我不用上班,反而到德国来朝九晚五。”

“那么你的稿费来了,要还给国家吗?”

我说:“不用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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