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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人”的演变

2002-12-11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拙作《文化人考》发表后,引起许多读者的兴趣,收到不少来信和电话;也有别的报刊转载。大家认为这个课题应继续探讨,意犹未尽。现应朋友们的要求,对于“文化人”的演变踪迹,根据近来发掘的史料记载,做如下简要的补充——

文化人第一次大迁移

虽然“文化人”这个称呼正式出现于1936年即抗日战争前夕,但一经出现,马上就得到广泛的认同。并且新文化界把“文化人”这个概念作历史上的回溯,延伸到五四运动时期。

有文章谈起胡适之教授说:“他家那时在米粮库。(北京城区的)米粮库不失为一个文化人的区域。短短的一节胡同,一号住着陈垣、傅斯年,三号住着梁思成、林徽音,四号住着(胡)适之先生。”这就是公认“陈垣、傅斯年、梁思成、林徽音、胡适之”这些五四时期的教授、学者都属于“文化人”之列。

还有文章叙述:北京虽曾有五四运动根据地的荣光,但聚集着许多文化人的北京学界文坛,到1926年在军阀统治的高压政策之下,已然陷入一片沉寂:《语丝》被禁,《晨报·副刊》停刊,《未名》、《沉钟》夭折,大批文化人(教授、作家、记者等)都纷纷离开北京南下,或赴上海、或赴广州、武汉……这是新时代文化人第一次大迁移。

但是这个历史上的扩充,不曾跨越到满清封建社会以前,而限于民国以来、“五四”以来。这就表明:从事新文化运动的“文化人”,根本不同于旧时代的“封建文人”。

文化人第二次大迁移

郑振铎在1937年10月26日所写《失书记》一文中,也使用了“文化人”的概念。当时正在上海“八一三”抗战的炮火之中,他痛心疾首地呼吁:“文化人将怎样保卫文化呢?当必知所以自处!”

可见,“文化人”的内涵,开始包含着“保卫文化、抗敌救亡”的深刻意义。文化人的责任不仅在于“文艺复兴”和“文化启蒙”,更要把“文化救亡”的历史使命担负起来!沦陷区三分之二的“高知”和多数文化人辗转南迁、西迁,这是新时代文化人第二次大迁移。

《救亡日报》于1937年8月24日在上海创刊以来,“集中了全国文化人的火力,向日本帝国主义进攻,足足抗战了三个月”。以后撤退到广州复刊。1938年1月1日广州版的《救亡日报》的复刊词题为《再建我们的文化堡垒》,号召文化人在“团结抗战、民族复兴”的旗帜下,“保卫祖国、保卫文化!”(引自《郭沫若全集》第18卷,第237页)

1938年3月,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简称“文协”)在汉口成立,标志着全国文化人(除了周作人、张资平等极少数民族败类以外)在抗日爱国的旗帜下团结起来了。文协的理事有郭沫若、茅盾、郁达夫、巴金、老舍、曹禺、夏衍、丁玲等45位知名文化人。1938年4月,郭沫若出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主持宣传。陆万美回忆说:“当时的第三厅,团结了大批的文化人。”(引自《红梅山茶忆郭老》,原载《悼念郭沫若》,三联书店1979年版)这一大批进步的文化人里面,有田汉、阳翰笙、洪深、徐悲鸿、冼星海、冯乃超等,他们聚集在一起从事抗日宣传工作,盛况空前。1940年9月,周恩来对当时的政治部长张治中说:“三厅这批人都是在社会上有影响的文化人。”后来,三厅解散,1942年又改组为“文化工作委员会”,被称为“左翼文化人的租界(根据地)”。

“文化人”和文化市场的扩大

随着抗战烽火,“文化人”这个称呼不仅有历史上的延伸,而且有范围上的扩大。

1939年1月沈从文发表的《一般或特殊》中写道:

“许多地方‘文化人’忽然加多……另外给人一种意义是凡拿笔的通可称为‘文化人’,社会进步、战争支持,全少不了他们。”“在目前,重庆或桂林、长沙或昆明,忽然有许多读书人都被称为或自称为‘文化人’。这么一来,对‘宣传’好像极有意义,因为宣传与热闹本来不可分开。文化人一多,事情就热闹起来了。……‘文化人’是在目前惟一有多量时间使用文字的人。”(原载1939年1月22日《今日评论》,第1卷,第4期)

抗战中期,《解放日报》刊登田家英《沙漠化的愿望》一文说:“今天……不少必读的刊物,还出现了一大批新文化人的名字。”(原载《解放日报》1942年4月23日)

1942年茅盾在桂林作《雨中杂写》,特别提到:桂林市并不怎样大,然而“文化市场”特别大。加入“书业公会”的书店出版社,将近70。每月出书约280种。他写道:“大凡有书出版,也颇多读者,不一定就可以说,我们有了文化运动;必须这些出版的东西,有计划,有分量,否则,我们所有的只是一个文化市场。……”(文化运动依靠文化市场来支撑住)“这样一桩事业,负大部责任者,应是所谓文化人;但在特殊情形颇多的中国,出版家在这上头,时时能起作用。过去实例颇多,兹可不赘。我在这里想说的话,主要是对我们文化人自己。”他指出文化市场的要素包括文化人(作者)、出版家和读者群三部分。有些出版家也是文化人,他们对于文化市场有所贡献。

茅盾还多次使用“文化人”的概念。他在1942-1944年间写了《归途杂拾》,叙述太平洋战争之后,日本军国主义占领香港,“广州东江游击队抢救二千名左右沦陷于香港的文化人”;又在《脱险杂记》中描写了“广东的地下工作者专办撤退文化人的大事”(参看《茅盾文集》第10卷,第277、402页)。所述的“文化人”包括茅盾、邹韬奋、叶以群、廖沫沙等。

从抗战时期以来,“文化人”成为社会上常用的话语。许多前辈常以“文化人”为题著述、讲演,陶行知、邹韬奋都说过:“文化人依靠自己的劳动吃饭!”老舍宣告:“我是一个文化人、一个自食其力的文化工作者!”老前辈们回忆:当时许多人对于“文化人”的追求进行过讨论。盛家伦早在40年代就指出:

文化人追求真善美,是通过学问的实践追求真、通过道德的实践追求善、通过艺术的实践追求美。真善美又是随时、随地、不断发展的。今天,“真”的现代基础是自由的科学研究;“善”的现代基础是自由的社会民主;“美”的现代基础是自由的个性创造。那么自由、平等、博爱的共同必须的基础又是什么呢?两个字:权和钱。通过社会民主,达到经济繁荣富足。……专制暴力和奸商交易是残害、毒杀文化的刽子手。文化人只有得到“权”和“钱”的保障,才能充分发展个性,自由地创造真善美。(引自《吴祖光等回忆盛家伦》)

要求文化人放下“文化人的资格”

1943年3月10日,在“陕甘宁边区”延安召开了“党的文艺工作者会议”,凯丰在会上讲话。他的基调,就是要求文化人“放下文化人的资格”。凯丰同志强调:“放下文化人的资格……做客的观念不能打破,也就是因为文化人的资格没有放下来。不放下文化人的资格,结果就势必做客。”“自己不要以为自己是文化人,……如果不把文化人的资格放下,别人也把你当作一个文化人看待,结果总把你看成一个外面来的人。”(引自凯丰:《关于文艺工作者下乡的问题》,原载《解放日报》1943年3月28日)

1943年11月7日中共中央宣传部作出了“关于执行党的文艺政策的决定”,其中特别指出:“须知在今天的文艺战线上……不但存在着保持小资产阶级错误思想的分子,而且还混有若干为敌人反动派所派遣的奸细破坏分子,他们过去利用我们的尊重文化人(这是对的)与若干同志中的自由主义倾向(这是错的),散布思想毒素,进行反对人民的破坏革命队伍与革命文艺队伍的纯洁性的活动。”(原载《解放日报》1943年11月8日)

从此以后,在延安地区不再使用“文化人”的称呼,而代之以“文艺工作者”。但在“白区”,仍然沿用“文化人”这一称呼,特指“人文知识分子”。

“文化人”称呼的中断

1955年5月13日至6月10日,《人民日报》相继公布了《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一些材料》共3批。在“第二批材料”中,除了分类标题和注解以外,还加了4大段《人民日报编者按》。其中最值得注意、最惊人的一段“按语”说:

“(这批反党集团、反革命分子……)过去说是一批单纯的文化人,不对了,他们的人钻进了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教育各个部门。……这个反革命派别和地下王国,是以推翻中华人民共和国和恢复帝国主义国民党的统治为任务的。”(见《毛泽东选集》第5卷,第163页)

革命领袖认为“文化人”之所以翘尾巴是因为他们自以为有文化。他认为“文化人”的思想意识和立场都属于资产阶级。而革命领袖必须依靠无产阶级、贫农、下中农(缺乏文化也没关系),而绝对不能依靠爱翘尾巴的“文化人”。经历思想改造运动、反右派斗争以后,“文化人”即人文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

特别是所谓“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实际上大革“文化人”的命。真正的“文化人”都被“打翻在地并踏上一只脚”,甚至“打下十八层地狱”几乎“永世不得翻身”。浩劫期间,社会上不再通行“文化人”的称呼,一般称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而“摘帽”以后的右派分子文化人依旧还是被看做“右派”,蒙受歧视和侮辱。

浩劫:文化人自焚书

“文革”浩劫,只有极个别“文化人”受到政治保护,首先是郭沫若。论当时的声望和权威,郭沫若是文化人里首屈一指的头面人物。

1966年4月14日,人大常委会举行第三十次会议,听取关于“社会主义文化革命”的报告。郭沫若当然清楚这个报告来自何方,他必须对面临的“革命”表态。

作为响应号召,郭沫若发言劈头一句就是:“对我来说,是有切身的感受。说得沉痛一点,是有切肤之痛。”沉痛之下,郭沫若说出了这样一番令在场诸公震惊的话来:

在一般的朋友、同志们看来,我是一个文化人……几十年来,一直拿着笔杆子在写东西……恐怕有几百万字了。但是,拿今天的标准来讲,我以前所写的东西,严格地讲,应该全部把它烧掉,没有一点价值。……

公允地说,当时这番表白的本意并非真的要烧书自焚,无非是以浪漫诗人的夸张认定自己作为一个文化人“没有一点价值”,如后来李一氓所说是逢场作戏的“自污”。但4个月后文化人焚书(他焚或自焚)之火灾,果然于全国蔓延开来。后来有人指责郭沫若这番表态是“文革”焚书的信号,实在过于夸大了郭沫若个人的威力。但是,这“第一把火”出自文坛泰斗之口,确实为全盘否定“文化人”的极左思潮助长了气焰。

一直到改革开放以后,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化人”的称呼才去除污泥浊水,又回复原有的光辉,重新成为“中性词”或者“褒义词”。许多文章、报刊甚至丛书,纷纷冠以“文化人”的字样,在某些场合,在使用程度上,出现了多于甚至代替“知识分子”的趋势。现代“文化人”通常特指“人文知识分子”。这种话语现象,在社会心理上的因果和效应,尚待进一步深入探讨。

“文化人”语义的历史变迁,反映了时空特点和社会进化,值得引起大家的研究。

(摘自《粤海风》,2002年第6期,陈明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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