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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望孙犁先生

2002-12-25 来源:中华读书报 彭荆风 我有话说
1994年北方的冬天似乎比平常冷,气象台预报多是降温又降温,在温暖的昆明住久了,听着都有些发寒。但这年12月我还是去了北京参加总政文化部召开的“长篇小说座谈会”。因为我还有一个愿望,趁这次机会去看望尊敬的孙犁先生。

年轻时读孙犁先生的长篇小说《风云初记》以及《荷花淀》、《白洋淀》等短篇小说,就被他那抒情的笔法,特别是寓意于动人的故事、有个性人物之中的深刻哲理所倾服,深感他是真正的文学大师。

1956年冬,我去东北修改电影剧本《芦笙恋歌》,路过天津转车时,有大半天时间耽搁。时任天津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的老作家方纪请我去天津名菜馆“周家花园”吃饭,他知道我很喜欢孙犁先生的作品,特意说,今天来不及了,下次你再来天津,我约请你们一起吃饭,让你们认识。

但这个“下次”一拖就是近30年。第二年(1957年)我不幸卷入了那场灾难,哪里有可能再见到先生?

1979年后,虽然形势好转,我却因饱受折磨而多病,几次去北京又都是匆促参与会议。这次行前,女儿鸽子特意提醒我:“会后,你还是专门去一趟天津看望孙犁先生吧!你们都年岁大了,再不见面,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那几年,我虽然和孙犁先生通过几次信,他也寄赠过《孙犁文论集》,使我受益甚多,但来往信函都是由《天津日报》转,他具体住在哪里却不知道,只好在11月26日去一信询问。

我是12月5日启程的,行前却迟迟没有得到回信,使我颇担心,先生是否又生病住院了?散会后我与昆明通电话,鸽子告诉我,孙犁先生来信了,他是这样写的:“报社转来信较晚,我又考虑:您冬季旅行,诸多不便,我年老有病,一个人生活,您来了,不能很好招待。故此,迟复了几日。”不过地址是……

12月13日傍晚我到达天津,第二天上午就去看望孙犁先生。

这天很冷,气温降至零下5度,从渤海上刮来的风冷如利刃般刺人肌肤,我穿着厚厚的皮夹克,内裹丝棉袄还冻得不行。出租车东绕西转,终于在8时45分找到了鞍山西道学湖里的16楼。这是新建的普通居民区,偏僻、安静。

我轻敲着301室的门,高大清瘦头发完全白了的孙犁先生穿着一件米色毛衣,外套一件咖啡色背心缓缓地来开门,我才说了一句:“我是云南……”他立即热情地说:“哦,是荆风。请进,请进。我给你的信,怕你收不到呢!”他把我迎进了书房兼会客室。屋内设施仅两排矮书柜,两把旧沙发,一桌一藤椅,墙上挂着几张字画,有齐白石的虾,先生自己的手书。窗户没有帷帘,光滑的水泥地上也没有地毯。给人感觉是简洁、清寒。

先生的夫人去世后,子女在外地工作,只有个钟点工杨嫂照料他,但要到10点左右才能来。他这年已是82岁高龄了。

坐下后,他说:“天冷,你也年岁大了,远道来访,我很不安心!”

我说:“这是我多年的心愿。这次来北京开会,散了会后,就在北京等候你的信。前天和昆明我女儿鸽子通电话,知道先生有信来,我就赶来了。”

他作了个感谢的手势,又说:“我年岁大了,家里又没有别的人,怕朋友来了招待不周,所以迟迟没给你复信。你一片盛情,我很感激。”

他几次起身,要给我去烧开水沏茶,拿苹果招待我,都被我拦住;我怕他来回走动过于劳累,这水泥地又滑。

我们随便聊着。他关切地问起我这些年的工作、生活,又谈到了这几十年的政治运动,和我在“反右”、“文革”的遭遇。先生叹息了,深情地说:“你还是很坎坷呀!受了这么多苦难,还能写出18本书,这真是对文学的初衷不改,充满了使命感呀!”

先生很了解我。

他又说,“有的人坎坷多年,对文学仍不改初衷,如徐光耀、刘绍棠;特别是徐光耀更被人认为顽固不化。某某某就差一些了!”

我说:“徐光耀这人正直。”

先生点头,又说,“我是被人认为落后了。有些人文章里的外国理论、新名词,也看不懂,记不住,只能守住自己不动摇。”

那段时间,孙犁先生因为在许多随笔中坦率地指出了文坛一些时弊,却被某些人冷言攻击,还有一个曾受教于先生的作家,却把先生“创作长篇小说,感到最困难的是结构问题”之说嘲讽为:有人说长篇小说重在结构,我怀疑这人没写过好长篇。但先生并不退缩,还是一篇又一篇文章斥责那些人的谬论。

针对某些人自命先锋,鄙弃前人的言行,我说:“你如一座巍然大山,文学与哲理功底厚实,不会像根浅的竹子那样随风摇晃。文学是要老中青作家一起来完成的事业,正如你说过:‘每个时代,有它的高峰,后来又不断出现新的高峰。群峰并立,形成民族的文化,如以明清之峰,否定唐宋之峰,那就没有连绵的山色了。’在真正的作家当中,各人的文学成就和文学特色有如山势,不存在谁比谁落后的问题。”

他笑了,却不认为自己是大山,仍然说:“我写的东西不合时宜,约稿也少了,平日来的人也少了。年岁大了,也确实难以应付约稿和会客,有些老朋友来看我都尽力婉谢!”

其实,先生这些年以抱病之身仍然笔耕不辍,那一本又一本《尺泽集》、《陋巷集》、《如云集》、《老荒集》……哪一本不是充满真知灼见的文学精品,仅1994年的八九月间,他就发表了六七篇文学随笔,皆如金石掷地有声。

当我谈及对这些文章的感触时,他说:“我本来不想多写,但作家还得正直、有良心!”他又问我:“你可知道李之链?”

我说:“知道。看过他发表在《新文学史料》上谈‘反右’前后的长文!”

他说:“那是个很正直的人。只有经过苦难、深思,才能写出。那篇文章刊出后,震动很大,说把周扬的内心世界写得那样深刻,还是第一篇。”

我同意,也说了自己的看法。

先生又说:“解放后,我对许多运动都难以理解,如批判丁玲的‘一本书主义’;实际上‘一本书主义’是领导造成的,写了一本书就大红大紫,有名利有地位……”

这时候,帮助料理家务的杨嫂来了,一进来就说:“孙先生这几天常念叨你,还怕你收不着那封信。”

我很感动,也才发觉,已坐了一个多小时,先生累了,我该告辞了。我把特意从昆明带来、珍藏多年的《采蒲台》、《风云初记》、《铁木前传》、《白洋淀记事》请他签名。

他见有的是五六十年代的版本,颇感慨,说:“这些书,你保存了这么多年,真不容易呀!”也从书柜中拿出新出版的《孙犁散文选》、《孙犁新诗选》签名赠我。

临别时,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荆风,你远道来访,一片深情,我是难以忘记。你年岁也大了,也要保重呀!”

我想到从1956年就想见先生,但世事艰难,却一拖近40年,如今先生已82岁高龄,我也早过了花甲,又都是多病之身,南北两地相距那样遥远,今后还有机会见面么?心头一阵酸痛却忍不住握住他的手掉下了眼泪。他和杨嫂把我扶回椅子上,极力安慰我。

走时,先生要送我下楼,我不让他出房门,外边太冷了。

他只得再一次紧握住我的手,要我回到云南写信来,并代他向鸽子问好!

走到外边冷风嗖嗖,铅灰色的冰冷天空似乎要落雪了,别离的感伤还使我难过。终于见到孙犁先生了,这是我冒着严寒北行最大的收获!

转瞬天津之行已过去8年,先生在久病后于7月11日早晨仙去,遥望津门,不胜唏嘘,谨以此文悼念我尊敬的一代文学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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