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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雨记》的伦理学

2003-01-08 来源:中华读书报 董炳月 我有话说
1977年,日本著名女作家中里恒子(1909-1987)的长篇小说《时雨记》出版,轰动日本文坛。据说当时社会上还因此出现了“时雨族”。20年之后,小说被搬上银幕,再度引起日本社会的关注。影片的策划兼主演是日本著名影星吉永小百合,她自称痴迷《时雨记》这部小说17年、每年都要读一两遍。现在,《时雨记》终于有了中译本。

《时雨记》讲述的是一个爱情故事,而且是“黄昏婚外恋”故事。年近花甲、有家室的壬生孝之助爱上了刚过40岁的寡妇堀川多江,亲密交往,某日与妻子吵架后神情异常地来到多江家里,吃了多江为他做的点心,心脏病发作猝死。于是多江恍然大悟∶壬生是特意赶到她身边来死的。就内容而言,这故事既缺乏青春光彩又缺乏生命冲动。壬生和多江相爱到刻骨铭心,互相看对方一眼、听一听对方的声音都感到慰藉,甚至不止一次想到过情死。尽管如此,两个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是静静地相对,连一次纵情的拥抱都不曾有过。壬生去欧美出差之前到多江家告别,仅仅是拔下多江的两根头发,打了个结装在信封里带在身边作为护身符。一起到夏威夷旅游,住酒店的时候甚至是分别住在两个房间。从小说技巧来看,《时雨记》平铺直叙,如果没有叙事角度的转换,如果不是部分使用了书信体,写法甚至显得幼稚。这样一部小说打动日本读者的,显然是它表现的那种“心灵之恋”的奇特性。在社会竞争残酷、四处涌动着欲望的潮水、众多社会成员身心两倦的日本当代社会,壬生和多江之间纯净的“心灵之恋”确实成了浩瀚沙漠中的一小片绿洲。在小说中,多江美丽、安祥,开设茶道教室,咏《明月记》,几乎成为日本传统美的象征。

不过,问题也就出在这里。壬生和多江之间曾经有过的美丽的柏拉图式的“纯爱”其实是畸形的、残缺不全的。这是“无性的爱”,这里没有灵与肉的统一,没有共同生活。“心灵之恋”因为是畸形的,因而是脆弱的。从小说后半部分的描写来看,壬生和多江已经有了性关系,这种“心灵之恋”已经崩溃。只是作者为了强调“心灵之恋”的价值,尽力在叙述方式上模糊二人的性关系。而即便是美丽的“心灵之恋”,与日本社会的关系实际上也具有“反抗”与“依存”的二重性。虽然它具有“反社会”的性质——壬生疲倦于公司事务、厌倦了家庭和庸俗的艺妓才倾心于多江的安祥之美,同时它又是以那个社会为存在的前提——壬生与多江的恋情能够成为“心灵之恋”,是因为有银座、浅草的艺妓,壬生开始建造自己和多江晚年一起生活的新房子,也是依赖于当大股东的财力。所以,尽管在小说中“多江开始意识到,把壬生从孤独的地狱解救出来,是自己的道德责任”,但她其实并没有这样的能力。相反,她本人作为女人欲望的觉醒,对于年近花甲并且患心脏病的壬生来说倒是危险的。

畸形成其为美是因为社会更畸形。宣扬“情爱至上”的《时雨记》在1998年的日本社会“再度辉煌”,有几分必然性。进入90年代之后日本泡沫经济崩溃,社会上弥漫着几分颓丧与无可奈何。恰在此时,战后初期成长起来、为日本经济的高速增长贡献了青春的一代人也到了暮年。在经济滑坡的年代走进暮年,自然是加倍的颓丧与无可奈何。在这样的心态中,《时雨记》就成了一种慰藉。同样讲述黄昏恋故事的电视剧《黄昏流星群》也是在1998年初播出。同类型作品中,早一年问世、影响更广泛的,是渡边淳一的长篇小说《失乐园》的出版与电视剧拍摄。比较起来看,《失乐园》与《时雨记》颇多类似之处。《失乐园》也是讲述“黄昏婚外恋”故事——55岁的有妇之夫久木祥一郎爱上38岁的有夫之妇松原凛子。久木也和壬生一样身居高位,原为月薪将近百万日元的现代书房出版部长。久木和凛子也是渴望情死,并且真的付诸实践。只是与《时雨记》展示“精神之恋”相反,《失乐园》将肉欲表现到极致——男女主人公沉湎于肉体享乐、最后是在做爱达到性高潮的时候抱在一起饮毒药,死于瞬间。中文译者夏冰在《时雨记》的译后记中自觉地将这两部作品进行对比,指出与《失乐园》中的性爱至上观念相比《时雨记》表现的是更高层次的爱。不过,无论是将“肉体之爱”表现到极致还是将“精神之爱”表现到极致,在揭示现代日本家庭的崩溃和人性的变异这一点上,《失乐园》和《时雨记》是完全一致的。

同样是在1998年,《读卖新闻》社的生活情报部编辑出版了一本书,叫做《性的风景·寻找迷惘中的自我》。从1996年9月开始,日本势力最大的两家报纸之一的《读卖新闻》在“家庭与生活”版开设了“性的风景”专栏,发表有关现代日本人家庭生活和夫妻关系的文章。《性的风景》一书就是以该专栏发表的文章为基础编辑而成的。该书“前言”中有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话∶“为了家庭不停地工作,一年一年过去,某一天妻子突然说∶‘和你在一起感到无聊’。这时才意识到‘你是谁’这一从未考虑过的问题。对于现代日本男性来说,《失乐园》的结局是辛酸的。死的时候才得到了不做任何‘他者’、仅仅属于自己的自由。”

不过,《时雨记》、《失乐园》等作品提出的问题也似乎并非日本独有,同样写黄昏恋的《廊桥遗梦》就是西人创作并拍摄的,并且在中国大陆“火了一把”。据说电影《廊桥遗梦》在北京上映的时候,市内照相器材店的傻瓜相机卖得很快,不少中年男士模仿影片中以摄影为职业的男主人公,脖子上挂着傻瓜相机上街,见到年轻女士就上前搭话∶“大姐,请问到卢沟桥怎么走?”——专业摄影器材买不起,只有买傻瓜相机;北京没有廊桥,只有去卢沟桥。这种调侃很幽默,但我想并不仅仅是调侃。整个人类都在衰老。

“时雨”一词在日语里是指秋冬之际的阵雨,忽降忽止,来无影去无踪。这个词的季节性很强,是俳句创作中表示“初冬”的“季语”之一。冬天到来雨将变成雪,变成雪意味着雨的“死亡”。那么,“时雨”是雨的回光返照吧。此外,在日语中,“时雨”还是流泪的暗喻。《时雨记》叙述的故事有着“时雨”的无奈和苍凉。女主角堀川多江姓氏中的“堀”在汉语中又与“哭”同音,“堀川”听起来像“哭川”。依然是无奈与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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