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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蓑烟雨任平生

2003-02-26 来源:中华读书报 王充闾 我有话说
  主:好久没有见面了,工作还很忙吧?

客:怎么说呢?忙,我倒不怕。过去搞专业,业务单调,精力集中,节假日也不休息,虽然忙累、紧张,整天倒是自得其乐;现在,走上了领导岗位,工作范围广了,接触面扩大了,人际关系随之也复杂起来,稍有不慎,就会惹出是是非非,实在是穷于应付。

主:作为一个“过来人”,对于你所说的“烦恼”,我也有过实际体验。就是嘛,工作好做,关系难缠,结果造成巨大的内部损耗,迫使人们不得不把许多精力耗费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这种情况,应该说是“久矣夫,非一日”了。

客:根源在哪儿呢?

主:学者王晓明认为:“也许是由于文明的早熟,社会又长期封闭,逼得人们在相对狭小的生存空间中互相摩擦;也许还因为我们从来就太关心社会现实,视野太狭隘,老是盯住现实的人情世态不放。总之,我们对大千世界的丰富感受,最后几乎都要归结到对人情世态的洞察上面。在某种意义上,中国人简直成了世界上最老于世故的民族。”

客:确实分析得十分中肯,十分深刻。

主:当然,也还可以从文化传统方面查找根源。作为一种历史积淀,文化传统总是在整体上,当然也包括每个具体的人,时隐时显地产生着巨大的影响力。我以为,“关系学”的盛行,可能和我国长期以来的封建文化传统,特别是儒学传统的深重濡染有关。儒家过分看重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看重等级地位与调适合作,习惯以共性为前提,却忽视个体存在的自由与真实,不承认个性是人生的依据。这些历史上形成的文化遗传因子,给我们带来了先天性的弱点,它已经潜伏在我们的大脑皮层和心肝血脉之中,时时刻刻都在发挥着腐蚀作用。由于在传统文化的深厚土层中埋藏着种种潜在的意识,一个人只要降生其中,便会相应地享有它所赐予的各种创造力,同时,也会在本质上难以摆脱它的制约与束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西方一位学者说,个人是历史的人质。

客:是不是和嫉妒心理也有关系?

主:这是可以肯定的。我们从人性层面上加以剖析,嫉妒心理来源于人类所固有的劣根性。嫉妒是功利计较、名位争夺的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其最深层面是利益冲突。一切嫉妒者瞄准的都是现实的功利,即成功之后所带来的种种好处。法国大作家罗曼·罗兰在其名著《约翰·克利斯朵夫》中说过:“不结果的树是没人去摇的。唯有那些果实累累的才有人用石子去打。”我国宋代文学家欧阳修说得更简捷、深刻:“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

客:在这方面,我已经充分领略过了。简直是毫无办法。

主:这是一种社会心理现象,要克服它有待于国民素质的提高,整个社会的进步。同上述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样,个人是难以解决的。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办法还是有的,古人主要是从自己的心态上加以调适。你可以看看苏东坡的这首调寄《定风波》的词。

客:(念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确实反映出一种超然、自在的心态。

主:北宋神宗元丰二年八月,东坡居士由于遭到小人的忌恨,其所作诗文被罗织以“语涉谤讪”的罪名,结果遭致逮捕下狱,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出狱之后,他被流放到黄州,这首词就是在受到政治迫害和仕途挫折的双重打击之下写出来的。元丰五年三月的一天,他到黄冈东南30里的沙湖去,途中遇雨,由于没有雨具随身,同行的人都遑遽不已,十分狼狈;惟独东坡先生从容不迫,泰然自若。事后,他写下了这首词,通过生活小事来抒写自己的独特体验和处世态度,从中揭示出深邃的人生哲理。

客:是呀,面对着种种风波和磨难,他的心境却显得十分平静。泰然自若,听任自然,且吟且啸,缓步徐行。于是,内宇宙与外宇宙便取得了合谐与统一,——人事是“一蓑烟雨任平生”,大自然便“也无风雨也无晴”了。

主:当然,诗人嘛,再超然、自在,胸中总还是澎湃着感情的潮汐。词中在看似平静的叙述中,却透露出强烈的感情色彩:“莫听”,“何妨”,“谁怕”,“任平生”,反映了作者傲岸的风骨、倔强的性格。下阕则写出风雨洗礼过后的自然景象和内心情境,这是作者胸襟、识见、心境、性灵在感情客体上的艺术投影。

客:我得把这首词记下来,往后遇到心境窒塞、愁闷难堪,就吟诵它,涵咏它,这可是一剂化“烦恼”为“菩提”的祛病良方。

主:我再向你推荐一首诗,题目叫《泛海》,是明代著名学者王阳明写的:“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阳明先生因为仗义执言,忤犯了宦官刘瑾,被贬谪到贵州。放逐途中,刘瑾派爪牙尾随其后,企图伺机谋害。他察知了这种险境,过钱塘江时,使用“金蝉脱壳”的策略,搭乘上一艘商船向大海驶去。不料,在海上遭遇了风暴,生命危在旦夕。他也像苏东坡一样,镇静自若,处变不惊,从容写下了这首七绝。前两句写他沉着、坚毅地同死神搏斗的大无畏精神,安危、祸福全不滞留于胸中;后两句展现其光风霁月般的内心世界:在月明之夜,就像一位道行超绝的游僧,手执锡杖,足踏天风,乘着万里洪涛,飘摇自在,任意遨游。思通万里,胸开三界,充满了禅机理趣。

客:看来,对付生活中的烦恼,首先要看得开,看得开才能挺得住、放得下。

主:道理是这样,但实际上并不那么简单。我常常想到一个问题,就是人立身处世必须坚守一种“自性”。

客:什么?——“自信”?

主:是“自性”。它的含义要比“自信”深刻得多,丰富得多。这是借用佛禅的一个词语。宋人为《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作序,说“切以诸佛说法,不离自性,须知一切万法,皆从自性起用”。意思是诸法各自具有不变不灭的本性。听起来有些神秘,实际上,说开了就是个性,或者本性。提到个性,首先应该说到庄子。庄子力主发现自我,强调独立的人格,浮云富贵,粪土王侯,旷达恣肆,彻悟人生。庄子从人本学出发,要求恢复自由的人的生命存在,即通过超越伦理规范和功利标准的束缚,超越感性认识相对性和理性思辨有限性的困扰,使个体生命从各种困扰和束缚中解脱出来,与“道”融为一体,从而获得自由。在他看来,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精神的自由,他把身心自由看得高于一切。

客:记得你在一篇文章中谈到过这一点。

主:鲁迅先生也特别强调“自性”。他说:“人必发挥自性,而脱观念世界之执持。”(《坟·文化偏至论》)在致宫竹心信中又谈到:“寄《妇女杂志》的文章由我转去也可以,但我恐怕不能改窜,因为若一改窜,便失了原作者的自性,很不相宜。”(见全集第11卷书信集)人生在世,大概总要守住一些自性的、超乎现实功利之上的东西,需要有一种自信自足、气定神闲、我行我素的定力。这样,人的精神才有引领,才能有所归依,才能不受外界环境变化的侵扰,摆脱“观念世界之执持”,在纷繁万变中保持相对独立的内在品格,在世俗的包围中葆有一片心灵的净土,为灵魂找到一个安顿的处所。

客:有时候心态不能平衡,老觉得想不开,可能和缺乏这种自性与定力有关系。

主:烦恼正是来自于心态不能平衡。一些问题总觉得想不开,自然就做不到心安理得。想得开才能放得下。这不单单表现为通常的所谓“修养”,而是体现一种人生境界。那些聪明绝顶的人,有时给人一种“痴愚”的感觉,这并不是故意装出来的,而是反映出一种人生的智慧。在一般人来说,这种境界是难以达到的,所以,古人有“愚不可及”的说法。这个成语出自《论语·公冶长》篇,孔子有一次提到卫国的大夫宁武子,赞扬说:“其知(智)可及,其愚不可及也。”

客:这样,我就理解了郑板桥的话:“聪明难,糊涂亦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

主:紧接着他还补充了一句同样重要的话:“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求的是“当下心安”,也就是求得内心平衡,这是“放得下”的心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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