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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什么音听谁的

2003-03-12 来源:中华读书报 刘石 我有话说
拜读徐晋如先生《谁才是够格的老师》(《中华读书报》“家园”2002年12月4日),文中提到《大学》里“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中的“亲民”,应读“新民”而不是“亲近民众”;《渔父》里“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醒”字,不读上声而读平声。从北师大的博导到小学里的读本都弄错了,他独得而纠之,并且说“我是大学的老师,我告诉你们的才是正确的”。不佞却期期以为不然。

“亲民”的“亲”该念什么,主要不是字的问题,而是对文义理解的问题,查朱熹《四书章句集解·大学章句》,果然朱子既引程子:“亲,当作新。”又亲加解释说:“新者,革其旧之谓也。”但徐先生且慢得意。《礼记正义》卷60唐人孔颖达疏此二字,就明明白白不凑趣地写道:“‘在亲民’者,言大学之道在于亲爱于民。”可见对这句的文义古来就有不同的理解。至于“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醒”字该读第几声,这就得多说上几句了。

我查了有关《楚辞》的多部著述,涉及此句中此字读音的,唯清代音韵大家江有诰《楚辞韵读》(嘉庆己卯刊本)一种。那是专注楚辞韵部的一部书,所以字下注了“耕部”二字,表示它和“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清”字押韵,属上古韵部的耕部。后人构拟的上古韵部是不按四声分类的(和后来的《广韵》不同),表明上古存在四声通押的情况,所以,说某字属某部并不涉及读什么调。而自东汉至今天的注家,如王逸、裴马因、李善、洪兴祖、朱熹、蒋骥以及向宗鲁、蒋天枢、聂石樵等先生,于“醒”字之读音均未置一词。按注释的惯例推断,这些人并未认为该字必须变着调读,否则就应当出注。当然,据李珍华、周长辑《汉字古今音表》的拟音,“醉”字在上古确有阴平一读(同时也读上声)。这就牵涉到一个问题,即念古诗时如何处理字音?

按古诗总是有韵的,由于古今语音的变化,照今音读就可能失去了韵。韵者顺也,失去韵读起来就不顺了。所以有时人们对某些字变着调去读。如“看”字本是去声,但它常用作近体诗的韵字,与其他平声字一块押,说明唐宋时也作平声读。因此我们读的时候就可以甚至也应当将它读成平声(阴平)。如杜甫的《月夜》:“今夜鹿阝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不过这多半是在中古音系内说的。而且即使对格律谨严的唐宋诗词来说,适用性也很有限。比如如何去诵读押入声韵的诗词?方言中念不出入声的人固然无法可想,即使方言中有入声的同样不好办:如果通篇念古音,谁也不能办到(这个想法本来就不对,什么年代的古?什么地方的古?);如果通篇用家乡话念,既不符合“请说普通话”的国家政策,诵读的效果也成演“地方剧”了;如果非韵脚字都用普通话去念,唯韵脚改用入声,不说念的人自己别扭,听的人也一定觉得滑稽。不信,就试着念念字数最少、字面最简单的柳宗元的《江雪》吧。

如果涉及的是上古音,问题就更复杂些。且不说对上古音韵部的分类,明清以来的音韵学家说各不同,就是对上古声调的研究也同样言人人殊。有的说上古四声俱备,有的说上古四声一贯(实则谓不分四声),有的说上古没有上去只有平入,又有的说上古音调多达五声。所以专门的音韵学家不妨去拟音,去研究,要我们今天欣赏诗、诵读诗的人一定去读他们所拟的哪一种音,就未必科学了。就举徐先生举到的《楚辞》的例子,《离骚》开篇:“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唯庚寅吾以降。”江有诰注“降”字“胡冬反”,王力将之归在冬部。我以前的老师也说这里应读“洪”音。这应该没错。但《广韵》中就已说它是“古巷切”了,至少唐人就已经读今音了,难道今天非得读成“胡冬反”不可吗?如果循此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女夸以练要兮,长咸页颔亦何伤”,江有诰在“英”下注“音央”,“伤”下注“阳部”,意谓“英”、“伤”同押阳部韵;“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江有浩又注“离”“音罗”,“亏”音“柯”,谓其同属“歌”部。还有,“莽”音“姥(音母)”,“舍”音“恕”,“化”音“歌”,“索”音“素”,如此之类,不计其数。我们都照此去读了,不说别人,自己能明白自己是在念什么咒吗?

明人陈第说:“盖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故以今之音读古之作,不免乖刺而不入。”(《毛诗古音考自序》)前几句说得好,末二句说得对。在适度的范围内,用恰当的方式去减少这种变化带来的副作用当然是可以的,但必须防止饮鸩止渴般的极端做法。诗是古的,念的人却是今的,按照现代汉语的规范读音去读,这无疑是今天的人们诵读古诗的基本原则。

在我查阅的那么多家关于《楚辞》的著述中,唯有陈子展先生的《楚辞直解》将江有诰所标的韵部全部纳入自己的书中。但陈先生只是为了提示读者注意原诗的押韵,并不是要求大家去念什么古音。他在这个问题上态度是非常鲜明的,所谓“音有古今、方域之不同,非有必要,不必深求也。……识字认真未为不可。倘若出于炫古矜奇,卖弄音学,而昧于约定俗成谓之宜,是则可哂也矣”(《楚辞直解·凡例》)!这话岂止适用于诵读古诗,也不啻为所有的治学者下一针砭。

我们说读古诗应该按现代汉语的规范读音去读。什么是现代汉语的规范读音呢?字读什么音到底听谁的呢,这是要说的另一个问题。

我的回答是听《现代汉语词典》的。这个词典哪来那么大的法力?因为它是政府职能部门国家语委审音委员会审定的,是字形、字义的规范字典,当然也是读音的规范字典。不仅每个字的音它都注明了,需要变声调的也分别列出了。比如“风”是“讽”的古字,作讽讲时须读上声;“数数”这个词,前者是动词念上声,后者是量词念去声;“旋转”的“转”读去声,“转身”的“转”读上声。如此之类。如果《现代汉语词典》没有标注,我们就不仅有权利不读,更有义务不去读。什么义务?遵守现代汉语规范、维护现代汉语的纯洁这个义务(字典本身当然不会完美无缺。事实上它也在不断修订,但这不妨碍它作为规范的地位。作为国家大法的宪法不也一样吗)!比如说,“春风风人,秋雨雨人”的后一个“风”字和“雨”字不能读去声,“兵车行”中间的“车”字不能读“居”音(否则就成了横冲直撞的那粒象棋子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醒”字嘛,抱歉,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去读上声。实在想读?那当然也没辙,刑法都有人犯呢,何况“读法”。不过总不能反过来说不读的人就是错了,尤其是由此就见微知著地浩叹天下都没有“合格的老师”了吧。

我这么说,其实也是为徐先生好。如果说某字旧有某读,今天就一定得跟着读,那徐先生也难免成了“不合格的老师”。他在文中两次提到“《大学》”,却不特别教导我们“大”之读音,想来也就是读成大小之大了。可不仅唐人陆德明的《经典释文》明明写着:“大,旧音太。”(《礼记正义》卷六十)《现代汉语词典》上也明明写着“古又同‘太’‘泰’”呢。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何如?

徐先生在文章中有感于连坐巴士的小学生都敢不信他的教导,送了我们一段幽默:

前人笔记里面载过这样一个笑话:有塾师授论语,“郁郁乎文哉”念成了“都都平丈我”,后来新塾师念“郁郁乎文哉”,学生都骇散。时人为诗嘲曰:“都都平丈我,学生满堂坐。郁郁乎文哉,学生都不来。”

我这里也有一段幽默,算是回他的礼吧。宋人费衮《梁奚谷漫志》卷10记载,有个读书人遭人冤枉,上堂叫屈。郡守感到显摆自己的机会来了,说,我出个对子你对:“投水屈原真是屈?”读书人应声答道:“杀人曾子又何曾?”郡守说,我的这句有二屈字,你虽有两曾字,读音却不同。读书人说你那二屈字也一样,委屈的“屈”念平声,作姓的“屈”是入声,长官是不是不怎么有学问啊?把郡守弄了个大红脸。

陈子展先生说炫矜卖弄为可哂,如果炫卖而又不幸炫错了呢?像这位自以为有学问的郡守,岂不更招人哂上加哂吗?

最后可以昭告徐先生的是,我也是“大学的老师”,你的同行。不过没听说“满招损谦受益”这句古话吗?我还惦记着受益呢,所以不说“我告诉你们的才是正确的”。正不正确,还是您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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