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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拼杨振宁

2003-04-16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在人生成功的过程中,须具有三种因素:(1)天才:学问方面,天才成分占得多。有无发明与创作是不止以得多少分数、几年毕业所能达成的。(2)努力:道德方面,努力成分占得多。每个人都有他所应做的事,做到尽善尽美就是成功。(3)命:事业方面,命或机会成分占得多。命指人在一生之中所遭遇到的宇宙之事变,而且又非一人之力所可奈何的。 ——摘自冯友兰语

在我认识的同学中,杨振宁的成功是三种因素都具备了的。第一,先谈天才,他4岁就认字,他的母亲教了他3000多个;而我4岁时才学会300个字,我的母亲就去世了。他5岁读《龙文鞭影》,虽然不懂意思,却能背得滚瓜烂熟;而我只会看白话小说,背《水浒》一百零八将。只有造型艺术,他用泥做的鸡使他的父亲误以为是一段藕;而我却会画唐僧取经。可见我长于形象思维,而他的逻辑思维却远远超过了常人。

冯友兰先生说:成功的人考试分数不一定高。这话对我说来不错,因为我虽然翻译了几十本诗词,但翻译课和英诗课考试的分数都在80分以下;而杨振宁却是分数既高,成功又大。他考入西南联大时,是两万人中的第二名。和我同班上叶公超教授的大一英文时,第一次小考要在一小时内听写50个词汇,5个句子,回答5个问题,还要写一篇短文。我考了85分,这是我在中学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分数;而振宁却得了95分。期末考试两个小时,他只一小时就交了头卷,成绩又是全班第一。而物理和微积分,不是100分就是99,无怪乎他小时候就说将来要得诺贝尔奖金了。这不是天才吗?

成功的第二个因素是努力。每个人应该做的事如果做得尽善尽美,那就是成功。杨振宁在初中的两个暑假里,跟清华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丁则良学上古的历史知识和《孟子》,结果他全部《孟子》都背得出来。这不是尽善尽美吗?而我的历史知识却是听乡下大伯讲《三国》、自己看《说唐》等书得来的;至于《孟子》,我只会背开头一句:“孟子见梁惠王,”和“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我是学文的,他是学理的,这样一比,更看得出差距多么大了。

杨振宁的父亲武之教授说:“1928年我回国时,振宁6岁,在厦门和在清华园,我已感到他很聪明,领悟能力很强,能举一反三,能推理,还善于观察,他的表达能力也不错,在北平崇德中学念书时,参加演讲比赛,得过两个银盾,他的演讲稿是他自己准备的。”比起他来,我的领悟力,推理力,观察力都相差很远;只有表达力,他更善于说理,我更长于抒情;我在小学演讲得过第二,中学英语演讲也得过第二,所以后来在大学讲课,还能有吸引力,甚至有感染力。振宁二弟振平说:“6岁的大哥常去海滨散步,很多孩子都在拾贝壳。大哥挑的贝壳常常是很精致,但多半是极小的。父亲说他觉得那是振宁的观察力不同于常人的一个表现。”而我在画牛魔王大战孙悟空的时候,却只画了牛魔王的两只角,而没有画耳朵,因为我不知道牛耳朵画在什么地方,可见我的观察力差。

振平又说:“振宁生来是个‘左撇子’。母亲费了一番精力把大哥吃饭,写字改成右手,可是他打乒乓,弹弹子,扔瓦片,仍旧自然地用左手,因为人的左脑控制右手,而右脑控制左手。我常常在想他后来异乎寻常的成就也许和两边脑子同时运用有关系。”我写字,打乒乓,从来都用右手,所以重文轻理,不如他文理兼优了。

振平还说:“念书对振宁是很不费劲儿的。他7岁就进了小学三年级。一般孩子对念书觉得是苦事,他则恰恰相反,他生来就有极强的好奇心,敏锐的观感。”我“有时翻开大哥高中时的国文课本,记得在李白的《将进酒》长诗后面有他写的几个字:‘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绝对!’多年以后我问他为何把王维《渭城曲》的一句和李白的《将进酒》的一句凑在一起,他说那是父亲当年在安徽某小城的一个酒家看到的一副对联。”由此可见他是怎样毫不费劲就学到了古代诗句的。我后来把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译成英文:

I would ask you to drink a cup of wine again.

又把李白的“与尔同销万古愁”译成:

Together we may drown our age-old grief and pain.

这就发挥表达力,把这一副“绝对”译成韵文了。

振平又说:“大哥进了大学以后,开始念古典英文书籍,如《悲惨世界》,”“他常常一面看,一面翻译出来,讲给弟妹们听。每天讲一小段,像从前中国的说书人一样。我们听得不但津津有味,而且上了瘾,每天吃晚饭后就吵着要他说书,可惜他有一个大毛病,在一本书还没讲完之前,他就已经开始讲第二本了。”振宁边看边翻译,说明了他学习不费劲的原因。我在大一时边听《政治学》边翻译成英文,也加强了中译英的能力。

振宁的妹妹振玉说:“大哥童年时在清华的玩伴,画家熊秉明当时已显出艺术才华。他和大哥合作自制土电影放给难得有机会看电影的孩子们看。由秉明画连环图画,大哥在旧的饼干筒的圆口上装上一个放大镜,筒内装一只灯泡,当连环画在放大镜前抽过时,墙上即有移动的人物。”在当时困难的情况下,这真可以算是尽善尽美的土电影了。

武之先生做总结说:“振宁天资聪颖,得天独厚,又刻苦努力,竟集学问之大成,成为世界级的科学家,已对人类做出重要贡献,为中华民族争光。”这就是说,在取得成功的三个因素中,他既有先天的才能,又有后天的努力。那么,第三个因素人生的机遇如何呢?

杨振宁自己说:“从1929年到抗战开始那一年(1937),清华园的8年在我回忆中是非常美丽,非常幸福的。那时中国社会十分动荡,内忧外患,困难很多。但我们生活在清华园的围墙里头,不大与外界接触。”这就是他得天独厚的童年。1938年他在昆华中学上高中二年级,却以同等学力考取了西南联大,据振平说,是两万考生中的第二名。我也在同一年考取联大,是外文系的第七名;第一名是江苏才女张苏生,她大一英文的成绩最高,比振宁和我都高10分。但大二时上吴宓教授的欧洲文学史,我的考试成绩居然比她高出两分,这就增加了我学好外文的自信心。有一次我和她合作打桥牌(Bridge:音译“不立志”),本来是一副“大满贯”(Grand Slam)的牌,她却“不立志”,只叫到“三比大”(3 No-Trump)就刹车了。这似乎预示了我们后来不同的命运。1942年她和杨振宁同时考入清华研究生院(那时叫研究院);我因为应征到美国志愿空军去做英文翻译,直到1944年才入研究院,虽然没有念完,却将英国17世纪桂冠诗人德莱顿的诗剧《一切为了爱情》译成中文,这是我翻译的第一本文学作品。

1944年杨振宁考取清华公费留学美国,这是他一生成功的一个重要机遇;同时考取的有联大工学院的助教张燮。张燮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他和熊传诏同班:熊是文科冠军;张是理科冠军,曾得江西省数学比赛第一名。来联大后,杨振宁是理学院的状元,张燮是工学院的状元。当时工学院有一门必修课程的考试最难通过,全班常有一半学生不及格,张燮只用了一半时间就交了头卷,而且得了满分,工学院的同学都说他是天才。但1957年杨振宁得诺贝尔奖时,张燮却在云南大学被打成了右派,从此一蹶不振,两个天才的命运如此不同,真有天渊之别!

在他们两人公费留美时,我报考了法国文学,成绩是第四名,只能自费出国。这是我一生的重要关头。假如我也去了美国,那本世纪就不一定有人能将中国古典诗词译成英法韵文了。在杨振宁得奖的前一年,我出版了英国名剧《一切为了爱情》,后一年又出版了法国罗兰的小说《哥拉·布勒尼翁》,还将毛泽东的诗词译成英文诗和法文诗。当时的高等教育部公布了《高教六十条》,说外语一级教授必须精通两种外文。在我看来,“精通”至少是要出版两种外文的中外互译作品,这也就等于外文界的诺贝尔奖了。不料评的结果,没有一个一级教授用两种外文出版过作品,而我这个符合规定,出版了中、英、法三种文字作品的人,却只评为最低级的教授,因此我想到,假如杨振宁像我一样在50年代初就回到中国,他肯定得不到诺贝尔奖,假如我留在国外,也取不到今天的成绩。因为中国人的作品在国外属于少数民族的文学,在美国如果不受种族歧视就算好事,而在法国出版的中国古诗选都是不押韵的,所以我的诗体译文在国外很难出版,现在出了50多本,已经可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这就是命运了。

杨振宁说过:“我一生最重要的成就是帮助克服了中国人觉得自己不如人的心理。”英文和法文是英美人和法国人的最强项,中国人的英法文居然可以和英美作家比美,这也可以长自己的志气,灭他人的威风了。

(摘自《诗书人生》,许渊冲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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