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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讲述《我们仨》

2003-06-25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钱锺书

杨绛的新书《我们仨》6月中下旬即将由三联书店出版,也许只有靠结实的情感,或饱经岁月的人,才能用这样单纯的笔墨来漫漫地叙述自己的生活,用这么温暖的语调来思念去世的家人。杨绛的新书《我们仨》就给人这么一种印象。她今年已经92岁,1997年女儿病逝,1998年钱锺书病逝,在书里杨绛把最痛心的日子,写成了一个万里长梦,事情像是子虚乌有,云一样抓握不住,情感却是沉着。能把握的是这个家里坚定的家常日子,接着,她就把过去的生活,从1935年和钱锺书结婚,1937年女儿钱瑗出生,到最后分散,记录下一篇细致的回忆录。

6月7日下午,我随《我们仨》的策划编辑冬晓去访问杨绛,我根据这本书给我的印象问她:“你们这个家怎么能在任何时候,都不受干扰似的?”她引用书中的话说:“我们仨是不同寻常的遇合。”

在读者印象里,杨绛是个学者,可她坚决不承认:“他们两个是学者,我不是学者。我的生平杰作就是一个钱瑗。”她向我们介绍钱瑗的工作,说她建立了一个学科,叫“实用英语文体学”,得了3个奖,有北师大给的奖,还有国家教委的优秀教材奖。还有一大叠获奖证书,她都留着,纪念着她的女儿。她夸女儿教出的学生,到处都是抢着要的。她备课备得很仔细,所有例证都很好玩,学生都爱听,她对学生也特别好。杨绛夸女儿是个标准的共产党员,“去讲课从不打的,有一次忙得穿了一只黑鞋,一只黄色的鞋,没办法,找人借了一双鞋。她回来跟我说闹了一个大笑话,我就笑了。我心疼她,我总让她打的去,她总是不肯,怕人家看见,我说她是‘赔钱养汗’”。

钱瑗小时候曾因得病在家休学,杨绛充当她的全科教师,小学和初中的课基本都是她教的,所以考高中的时候她比考生更紧张。她说:“因为疼女儿嘛,碰到很不好懂的代数,我就把怎么思索的路找得顶好了再讲给她听,她一下就懂了。”

在政治动荡中、在特别困难的日子里,他们的家似乎不受干扰一如既往地坚强,外面的世界好像只是作为他们仨生活的背景,他们各自的处理方式才是他们共享的乐事,在回忆中,她把当时的困难以及克服困难的种种乐趣都写到了。上海沦陷时,他们的生活非常困难,尽管两个人都兼了很多课,家庭教师、小学教员,还要做煤球,劈柴烧火,什么工作都做,钱还是有限。1943年杨绛写的喜剧《称心如意》由黄佐临导演在上海公演,轰动一时,杨绛对此只说那是为了筹米筹钱。有个小秘密说钱锺书当时看完杨绛的戏说,“我想写小说”,才写了《围城》。我们问她是不是这样,她回答:“那时候我写剧本是为了柴米油盐,不然我想不起写剧本的,而钱锺书的书出来了,我们就可以买肉吃。”1946年,抗战胜利后,郑振铎就说“可以吃肉了”,他们仨的生活好转了,高兴地跑到上海很有名的“万象照相馆”照了一张像,现在就放在《我们仨》里面。

他们这个家对外界的纷乱似乎有一种过滤的功能,无论面临什么政治风暴,各自的工作在家里照常持续。反右期间,杨绛完成了《吉尔·布拉斯》的翻译,还写了研究《红楼梦》和李渔的论文。“文革”期间,钱锺书完成了《管锥编》,杨绛完成了《堂·吉诃德》的翻译。1978年《堂·吉诃德》中译本出版的时候,正好西班牙国王访问中国,邓小平就把这本书作为礼物送给了西班牙国王。

冬晓说杨绛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她不承认,只说有些事情她是主心骨。有一件事情她没有写进书里,她不想吹嘘自己。她说:“那是在1946年,我家里给我带来一个小阿姨,帮我做事。有一次她点洋油炉,油灌得满满的,火一点,轰地冲起一个火柱子,火苗离屋顶只一两寸。钱瑗和钱锺书两个人吓慌了就叫,我跑来了,当时我很镇静,说你们都不要动。我就脑筋急转弯,用水不行,用炉灰,炉灰又不够,用棉被也有危险,如果盖不住就烧得更大,我就拿来一个小痰盂扣在上面。火就灭了。然后他们两个就放心快活了,觉得妈妈一来,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其实过后我也是很后怕的。这种事情我是主心骨。可是别的事情是我最笨。”

杨绛在书里虽然说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但那些快乐中夹杂着的烦恼和忧虑在这样的叙述中,都被他们那种家的结构过滤掉了,真有一种单纯的亲情力量。我问,“你们通常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如果遇到不同的想法怎么办?”杨绛说,“我们并不是什么事情都统一的,可以持不同政见。我爱整洁,搭毛巾都是边对边角对角,而他们两人都是随便一搭,我并不严格要求,他们也不公然反抗,我们都懂得相互妥协。在书里写到的那一次吵架之后,我们有一个约定:we agree to disagree。”这个约定持续了他们一生。例如,钱锺书遵父命离开西南联大,杨绛很不同意,可是她不该强迫他反抗父亲。她也就不干涉,而且合作了。

《我们仨》里的生活究竟以什么为基点,这是非常让人好奇的,在一个家里相互独立相互依赖是很容易理解的愿望,但并不是容易形成的关系,所以我请杨绛描述他们仨是怎么一种关系。

这时,她好像游离了我们两个来访者,独自说道:“我们是亲属关系,可是这亲属关系颠颠倒倒。有时候我女儿钱瑗也是教育我的,她是优秀共产党员,我对时事不了解,她会教育我。我也接受教育,她不就成了我的老师了吗?有时她也像我们的大姐姐,我一向不会打扮的,小时候是我妈妈打扮我,后来是姐姐,再后来就是女儿打扮我。有时候她又像妹妹陪我们玩。日常的生活中,我们都是自己看自己的书,有问题从来不问钱锺书的,其实问一下就可以解决,但是都不问,都是自己查书,自己解决,钱瑗也是这样。我们都尊他如师。可是他呢,所有其他事情都非常幼稚,筷子不会拿,一把抓的。拿笔也是那样抓,我问他,你到底是怎么拿笔的呀,他跟我讲‘一个蜈蚣有一百只脚,有人问蜈蚣,走路是哪个脚先走,这个蜈蚣就不会走路了,所以你别问我,你问了我我就不会拿笔了’。我们仨有时候是游戏的伙伴,没大没小,钱瑗有时候比爸爸大,她笑他睡觉只会从被窝的筒口钻进去。我们就教他怎么从侧面进,他也会认真学。我们是亲人,也是朋友。我们的家就像是纸糊出来的一个万花筒,我们3个就像3块玻璃屑,被放在万花筒里,转动一下就幻出一个花样,可以转出一万种花样,非常热闹,所以我说不清我们有多少重的关系。”

可能得有特别的生活智慧才能让一个家保存这么多细致的趣味,让这样一个家庭真像一个保护伞,能抵挡外界所有不如愿的事情。这样温馨的家以它的质量令我们向往。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03年第24期,施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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