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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里的江湖

2003-07-02 来源:中华读书报 祝勇 我有话说
一缕清渠从山石间穿过。周围是名贵的树木。古木交柯,与山屏结合,有闲云野鹤的空灵感。明代紫禁城北部有一座御花园,当时名叫宫后苑。与整座宫城的布局相统一,宫后苑也采用了中轴对称结构,左右均齐,大小有序,四平八稳,僵滞呆板,与宫苑本身所应具有的灵动性相违背。清代帝王显然对此不满。乾隆三十七年(公元1772年)开始,用了6年时间改修宁寿宫,修建了宁寿宫花园,就是今天常说的乾隆花园。紫禁城营造在明清两朝500年的时间内从未终止,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连续的过程,是宫阙园亭在时间中的叠加效果。灿烂的花园在明宫坍毁的旧址上出现。整个宁寿宫工程耗银130万两,尚不包括鼎、炉、缸、座、日晷、月影、铜龟、铜鹤、铜鹿、铜狮以及装饰彩料、硬木、铜锡金属等价款——后者显然是不应忽略的支出,仅宁寿宫门前那对镀金铜狮,就镀金五次,耗用黄金300多两。

在价格因素之外,乾隆花园毋庸置疑是一处充满意趣的所在。与庄严典雅的庙堂相对,这里是放浪飘逸的江湖。它地处大内深宫,8米高的宫墙把它隔离成一个世外桃源。禊赏亭居于花园最突出的位置,曲水流觞,不仅从造园的意义上化解了花园无水的缺憾,同时勾勒出帝王对风雅的归附。

乾隆手书的“禊赏亭”字匾透露出这里与古代知识分子某种精神传统的联系。作为古代禳灾祈福的一种巫祭活动,河边“禊赏”古风始终未曾中断,只是随着时间的演进而有所变易,衍化为文人士大夫之间的一种宴乐形式。流动的河水不仅为他们诗酒相酬、比兴咏怀增添诗意的氛围,更因逝水是一种无形的容器,包含许多在人们经验和想象之外的东西,如同时间,它用自身的无限指出了人生的限度,它的一去不返暗藏着严厉的训诫,河水里浸泡着全部的历史,因而冥思者总是愿意与流水接近。“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曾皙这样表达他的渴望。东晋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会稽(今绍兴)兰亭举行的那次民间诗会,注定会成为知识分子精神史中的一次重大事件:“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乐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王羲之:《兰亭集序》)即使脱离王羲之唯美的书法形式,而单凭刻印的文字,后人依旧能陶醉于当时的风神。以至于1400多年后的大帝乾隆,依然向往不已。

皇帝表达渴望的主要手段就是化为己有。乾隆南巡,数度前往他的精神圣地,并留下题诗。当然,如果忽略他的身份,他的墨迹在那里一钱不值。在个人威望达到鼎盛之后,乾隆开始修造宁寿宫及其花园,作为自己的内心归隐之所。而在临御60年后归政退隐,正是他营建宁寿宫的主要借口。

大隐隐于朝。皇帝的归隐之所距离他的朝廷并不遥远。从太和殿到乾隆花园,涵盖了他后半生的全部道路。曲折的幽径,暗示着朝廷与江湖的隐秘联系。当然我们看到了皇帝的江湖与真实的江湖的不同。皇帝的江湖充满匠意,并且透露出“万物皆备于我”、“移天缩地在君怀”的贪婪。更有趣的,是皇帝的归隐之所充满了权力和货币的气息,与江湖的天人合一、四大皆空相反,皇帝的宫苑必须护以宫墙铠甲,抽去了权力的底座,皇帝隐逸的山水就如空中楼阁,无处藏身——一无所有与拥有一切,这无疑是精神的两极。从山野到宫阙,这是一条不可逆的道路——皇帝永远不可能从他的宫殿重返遥远荒僻的山川林野。小山细水,虚假而矫情,像一条谜语,它的谜底是帝王关于归隐的谎言。

王羲之的兰亭,被改造成乾隆爷的禊赏亭;会稽山阴的清流急湍,也被符号化,微缩成宁寿宫的曲水流觞。乾隆确是道地的“十全老人”,他可以无所不有,即使是作为朝廷对立面的江湖。从御座上下来,他就成了博古通今、潇洒飘逸的知识分子。巨大的紫禁城,实际上是各种虚假图景的总和。

乾隆去世前的遗嘱是:“若我大清亿万斯年,我子孙仰膺天眷,亦能如朕之享图日久,寿届期颐,则宁寿宫仍作太上皇之居。”(《清宫述闻》引《清高宗实录》)他的意思是要这座世外桃源永作太上皇宫,遗憾的是,仿佛受到上天的惩罚,他身后的皇帝个个短命,太上皇再也没有在宫殿里出现过。华美的宫苑被长期废置,直到光绪年间,才又以60万两白银重新修葺,作为慈禧太后的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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