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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已飞向人马座

2003-07-09 来源:中华读书报 星河 吴岩 我有话说
告别的时刻

2003年6月26日。北京八宝山公墓兰厅。

一封被折成航天飞机形状的信件被附在一束鲜花上,供奉在一位老人的遗体旁。

这位老人就是新中国科幻泰斗郑文光先生。这封信,是匆忙从美国赶回的、与他相濡以沫近半个世纪的妻子陈淑芬写给他的。

文光: 相依为命的你走了。在你临终时没能在你身边,是我今生最大的悲痛。

没有我照顾你,你一个人怎么生活啊。你也不要挂念我,你放心。

你等着我。我多么想在另一个世界里,带着乐乐,再推着你的轮椅,在一个没有人干扰的世界里,自由地、慢慢地散步。

你等着我。          妻:淑芬

信中提到的“乐乐”,是郑先生家一只可爱的小狗。这是郑先生患病之后,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高洪波特意送给他的。

来送郑先生的人很多。在告别的人中,有文艺界人士,也有科技工作者;有赫赫有名的科幻作家,也有痴迷于科幻的普通读者;有头发花白的拄杖老人,也有清华和北大科幻协会的青年学子。兰厅里摆满了纸制花圈和鲜花花篮,一直摆到了门外的走道。

从吊唁仪式开始之前,小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天公落泪,哭送郑公。

七十四年的道路

1929年4月,郑文光出生于越南海防的一个华侨家庭,印度支那的酷热与日本军国主义者的铁蹄使他幼小的心灵过分早熟。1940年,11岁的郑文光发表抗日杂文《孔尚任与桃花扇》,揭开了他文学活动的序幕,使他很快成为当地华语报纸的撰稿人。他鞭挞日本帝国主义的暴行,讴歌抗击暴行的人民,同时表达出对遥远祖国的深深眷恋。他告诉所有愿意倾听爱国与自由之声的读者,他早晚要“告别海防”,回到那未曾谋面的美丽故乡。

回乡之路崎岖而漫长。从1947年起,郑文光就开始长途跋涉,辗转于东南亚各国,边工作学习边寻找机会。在香港培侨中学教书期间,他与中国共产党多名地下工作者交往甚密,这些人中有后来的著名心理学家曹日昌、著名散文家秦牧等。他们激励他继续从事文学创作,不仅将笔触停留于战乱和腐败,更要指向科学与民主的美好明天。当郑文光的天文科普在香港获得广泛好评时,新中国成立的钟声再一次催促他返归故里。1951年2月22日,他结束流亡生涯,来到新生共和国的首都北京。

这时的北京百废待兴,亟需各类人才。郑文光进入中国科协科普局,成为一名为洗刷旧世界封建残留、撒播新世界科学文明种子的先锋。从1951年到1957年,他在《科学大众》担任编辑并进行了上千次以宇航为主题的讲演,他接触到的科学家包括戴文赛、李四光、邓稼先等。他还出版了轰动一时的科学文艺读物《飞出地球去》。1954年,郑文光发表了新中国历史上第一篇完整的科幻小说《从地球到火星》,没想到这篇短短的小说竟在当时的北京引起了火星观测热潮。

50年代末郑文光进入中国作家协会,先后在《文艺报》和《新观察》担任记者,与文艺界的老舍、郭小川、王蒙、张天翼、丛维熙、柯岩、刘厚明、刘绍棠等人都有交往。

文革中郑文光被迫下放,直到70年代中期才进入中国科学院北京天文台从事天文史研究。在此期间,他参与当时国内最重要的天文史工程的编纂并出版了《康德星云说的哲学意义》、《中国历史上的宇宙理论》(与席泽宗合著)和《中国天文学源流》等三部学术专著。

文革结束后,郑文光被时代精神所激励,决心再度投入文学创作。从1978年起,他出版了《飞向人马座》、《大洋深处》、《神翼》和《战神的后裔》四部长篇小说和《命运夜总会》、《地球的镜像》等多部中短篇科幻,获得了读者的广泛认可。他去世的消息在新浪网刊登后,附加的网友评论在2天之内就超过了400条,许多人都深切地回忆起当初阅读《飞向人马座》时带给他们的喜悦心情。一些读者甚至说,正是郑文光的科幻,才使他选择了从事科学的道路。

不同时期的创作

假如把建国以来的中国科幻发展历程划分为几个时期,那么几乎在所有的时期里,郑文光现象都是不可忽视的一种存在。

在从建国到文革的17年中,郑文光与叶至善、迟书昌、肖建亨、童恩正、刘兴诗等作家一道,用火热的激情在新中国的文化土地上重新创立了科幻这一新颖的文学形式。他以天文学家的精确,以对新生共和国未来的憧憬,向青少年读者们展示了科学技术发展的美好图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郑文光在那个短短的十年之间,走过了科幻文学从童年向青年的过渡。

但是,文革粉碎了郑文光的梦想。由于文学创作带给他的种种创伤,使这位太空骑士做出了一个痛苦的选择,他决定不再提笔,永远告别他所喜爱的文学事业。

197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唤醒了沉浸在天文史料堆中的郑文光。在童恩正、肖建亨、刘兴诗等重新恢复创作、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初版行销160万册的火热气氛感召下,郑文光背离了自己的诺言,重新选择了文学。仅用三个月他就完成了中国科幻史上的巨著《飞向人马座》——一部中华民族与自然斗争、与生存环境斗争的史诗性作品。《飞向人马座》的故事是:刚刚完工、蓄势待发的宇宙飞船被敌方间谍强行启动,可上面的三名中学生参观者还没来得及撤下来!火箭喷射着太阳般的尾焰,很快就飞出了大气层,脱离了地球轨道,一直向遥远的银河系深处飞去。飞船飞过了一颗又一颗恒星,离地球家乡越来越远。与此同时,地球上的大战使得国家无暇去寻找他们。可飞船上的三名年轻人却没有灰心,他们数年如一日,制定学习和生活计划,努力掌握宇航技术和各种知识;他们战胜了小行星的威胁,躲避开黑洞的死亡召唤……终于搞清了宇宙飞船的控制技术,三人驾驭着飞船,利用黑洞巨大的引力转向并加速,最终踏上返回地球故乡的道路,并与找寻他们的飞船在太空中相遇……无论从科学幻想的角度还是从文学的角度,这部作品都已达到了中国科幻小说的巅峰。几乎同时,他的短篇科幻《太平洋人》则把人带入了无限迷离的科学幻境。

比较50年代和70年代末的郑文光作品,人们可以发现很多值得思考的地方。首先,科幻的味道更浓郁了,那种起源于科学基本原理却又大胆假设人类的力量能够战胜宇宙灾难的无畏勇敢,在郑文光不能写作的十多年里逐渐得到了沉淀。而在一种新型的理想主义文本下,人们发现,作品中的未来社会不再那么简单了,大自然也不再色彩单一。郑文光正酝酿着一种新的、呼之欲出的东西。

随着《星星营》、《地球的镜像》、《命运夜总会》等小说的发表,人们看到了一个崭新的郑文光。这是一个放弃了遥远未来、放弃了对绚丽宇宙的沉醉的忧心忡忡的郑文光。中国的前途到底应该是怎样的?文革的不幸是否还会再来?个人与民族记忆中最痛苦的一页是否已被永远翻过?

应该说,以科幻小说表现严酷的现实生活不是郑文光的创举,稍早的时候童恩正已经提出了类似的思考。但是,郑文光在这方面投入之全面、发表作品之多,是其他作家所无法企及的。正是他和童恩正、金涛等作家的共同努力,使中国科幻的社会深度获得了极大开掘,并使中国科幻逐渐得到国际的认可。

亲切的长者

在科幻晚辈的眼里,郑先生既崇高伟大,又亲切有加。这是笔者之一星河发在网上的回忆文字片段:

我已经不记得初次拜见郑先生的时间,但至少是在十年以前。当时吴岩老师让我送一份什么材料,说实话这件事本身就让我深感意外——我不敢想像自己有机会见到这位崇拜已久的科幻大师;尽管吴老师曾屡屡提起,我还是觉得他距我很远很远。

其实郑先生距我们很近很近。在和平里那套狭小的两居室里,当这位中国最伟大的科幻作家蹒跚地向我走来,用左手拉了拉我的手时,我感到一阵心酸。他说话已经不清楚了,但思路却十分清晰。当年谈话的内容早已忘却,只记住了一个细节:当我谈及自己专业创作科幻时,郑先生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问题:“那你靠什么谋生呢?”

……

后来郑先生搬了家,搬到北三环吴岩老师家附近,这下我去得也比较勤了。为了照顾行动不便的郑先生,中国科普作协科学文艺委员会例会常在郑先生家召开,委员们再忙也要赶来出席。按照科幻作家宋宜昌的话说:“主要是来看看郑老师。”

那时刚出了几本书,结果去拜访时,郑先生冲着我说:“你的书,送一本!”我哪里是不送,我是不敢把自己的涂鸦之作呈给郑先生。再去时在书上恭敬地题上“文光老师指正”,郑先生则用一只手一页页地细细翻看。而郑先生回赠的是《郑文光科幻小说全集》四卷本,还非要写上“贤弟正之”,让我汗颜得无地自容。

精神力量与现实意义

对于当代青年科幻作家来讲,郑文光和他的作品具有不同凡响的意义。90年代之后颇得海内外评论家青睐的作家韩松认为,郑文光是摆在他面前的一堵无法超越的高墙。笔者之一的吴岩也认为,郑文光的作品具有里程碑式的经典价值。“每当我们期望在这一领域有所突破的时候,却发现郑文光已经在遥远的边界之外等待着你。”而星河则认为,“在重读郑文光先生的经典之作时,我们也许可以从中读出一种久违的精神力量”。

多年以来,科幻文学一直被认为是一种科普读物,这种误解几乎影响了整整一代人。是郑文光和他的同道者以自己丰富的创作实践找回了科幻的真正含义。90年代之后,中国科幻文学领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批博士、高级工程师、大学教授甚至科学院院士都加入到创作科幻文学的行列中,使得中国科幻文学在科学背景和哲学深度上都有了极大的提高。而与此同时,新一代科幻作家对郑文光则抱有更为深厚的崇敬之情。

笔者以为,郑文光的精神力量恰恰表现在其倡导科学、讴歌祖国未来的那种激昂的热情中。他不遗余力地推进这一事业,即便是在受到恶意打击和善意误解时,依旧不改初衷。他所寻求的是将科学与幻想相结合的方式,将科学的美感与语言的无穷表现力相结合的方式,而这在世界科幻文学史上也具有相当重要的价值。

郑文光是我们时代科幻文学的伟大探索者。他在开创中国的科幻事业、探索科幻小说的多种可能性上做出了突出成就。他的众多尝试中成功与失败并存,但正是这些成功和失败给后继者许多教训和启示。

郑文光是一位典型的科幻作家。他对科学技术和大自然的那种深刻的爱,融入在他作品的字里行间。他笔下那辽阔的太空和富饶的海洋将永恒地存留在科幻读者的心间。郑文光相信科学技术能给人带来无限明朗的未来,既使这种未来充满了艰辛和牺牲,人类也将永远不会停止对它的探索。郑文光还是一个大胆的闯入者,他多次闯入自己不熟悉的复杂政治领域,用不断改进着的作品证明政治题材在科幻文学中如果处理不当,完全可能失去其本身应有的价值;但如果处理得当,也完全可以拥有一个特殊的位置。作为一个作家,他的小说具有丰富的表象和内涵,他是一个能用有限的文字建构无限表象的建筑师,由他建筑的时间通道、海底大厦和通天之梯将联系起我们生活的所有方面,更联系起过去、现在和遥远的未来。

附:郑文光创作年谱

1929年4月9日出生于越南海防。 1940年3月,发表处女作抗日杂文《孔尚任与桃花扇》。 1947年2月开始返回中国的行程;临别海防之际,发表爱国杂文《别了,海防》;途中曾在香港、广东等地教学和撰写科普文章。 1951年2月到达北京,进入中国科协科普局任编辑。 1954年5月,发表新中国第一部科幻小说《从地球到火星》。 1955年,出版《太阳探险记》、《飞出地球去》。 1957年,任《文艺报》记者。发表《火刑》,后被收入全日制中学语文教材。《火星建设者》荣获莫斯科世界青年联欢节大奖。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1959年,任《新观察》记者,赴西沙群岛采访,创作大量报告文学。 1974—1975年,《康德星云说的哲学意义》和《中国古代的宇宙理论》两部天文史专著发表。 1978年,《飞向人马座》出版,荣获第二届全国少年儿童文艺创作一等奖;10月,《太平洋人》发表。 1980年,《大洋深处》出版。 1982年,《命运夜总会》、《猴王乌呼鲁》出版并荣获北京作家协会少年儿童文学一等奖;《神翼》出版,后荣获1980—1985年中国作家协会少年儿童文学创作一等奖、1990年获全国第二届宋庆龄儿童文学奖银质奖(金质奖空缺)。 1983年,《战神的后裔》出版。同年4月因病停止科幻创作。 1993年,《郑文光科幻小说全集》(4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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