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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电影当书看

2003-07-30 来源:中华读书报 彭程 我有话说
做某件事情久了,就会形成一种特别的习惯。理发师看人从头看起,修鞋匠看人自下而上。画家眼里,世界无非线条和色彩。经济学家看来,谈恋爱养孩子都有一个成本收益问题。所以,既然忝为爱书人,我把看电影比作读书,应该也算是事出有因吧。

准确地说,是看电影的DVD。数码技术的发达,碟片供应的充足,使得一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装备起自己的电影艺术库藏。一台影碟机,一沓碟片,能够让你随时踏进一个酣畅的梦境,就像在零碎的时间翻开一册书一样。碟片本身也像一册书。揿动视频按钮,首先跳入眼帘的正片播放、分段选播、字幕设置等菜单内容,多像是书前的目录。而那些导演意图、演员介绍、评论音轨等等包含在“花絮”里的丰富内容,又仿佛是书的正文后面的注解。其交互功能的强大,也彻底改变了以往电影线性播放的特点,使得你可以从间断的地方重新续上,或者挑出某一节反复观赏,像不像在书页中夹一片书签?书签就是手中的遥控器。

但我更想说的,还是书的内容部分。买椟还珠可并非我的本意。

不同的电影让人想到不同的书籍。宫崎骏是一连串东瀛的童话,温馨,纯粹,奇妙。《龙猫》是天才想像力产下的宁馨儿,美好得让人想流泪!神奇的大树,澄澈的月光,天真的女童,充满灵性的动物,画面中藏着自然和人性里最好的东西。相比它的单纯,《阿拉伯的劳伦斯》应该近于一部气势恢弘的史诗了。主人公建立独立统一的阿拉伯国家的梦想,在多年的努力后终于破灭,郁郁而终,令人感慨。《飞越疯人院》则是一篇出色的寓言,可谓是对当代法国思想家福柯的“疯癫-文明”、“规训-惩罚”理论的形象解说:当一个人试图反抗某种既定的秩序,每每就会受到以堂皇的理由为借口实施的惩戒,甚至被清除,哪怕这种秩序是多么荒诞。巧妙的讽喻,直指真实存在的困境。到了流亡海外的前苏联导演塔尔科夫斯基那里,影像获得了诗篇的特质。《乡愁》,一首自亚平宁半岛遥望俄罗斯大地的诗。凝滞的长镜头,油画般的画面场景效果,浓雾笼罩下的田园,贯穿始终的汩汩水声,疯子在罗马广场的演讲,诗人手持蜡烛穿越水池的仪式,都是一连串密集的象征。塔氏被公誉为“电影诗人”,用摄影机延续了蒲宁、纳博科夫、布罗茨基用文字对故国故乡所做的怅惘回望。

《甘地传》当然是声光版的圣雄传记,严格的写实,讲述一位伟人的生平,和一片大陆的命运。《阿甘正传》呢?则是借传记之名行虚拟之实,用超现实的方式讲述现实,20世纪中后期美国的现实,一个人可能具有的生命的现实。《疾走罗拉》体现了后现代文本时空架构的某种特性:时间逆行,镜头不断地回返到当初,主人公面临三种可能,三种结局,三种人生的样式。《罗塞塔》却像是一部秉承“零度写作”原则的纪实文学,冷静客观,不掺带拍摄者个人的主观感情。摄影机同步跟进,晃动的镜头,快速的拼接,把主人公18岁女孩急促的步履和沉重的呼吸,径直送到你的眼前耳畔,传递出底层人生苦涩的原味。阿莫尔多瓦的西班牙风情,则是另一个极端,赋予影片最充分的戏剧性,让人想到曾经一度流行的跨文体写作。广告、拉丁音乐和舞蹈、嵌入的电影片断,同性恋,变性人,软色情,离奇的情节,难以置信的巧合,共同编织了一出出爱与死亡的激情故事,炽烈如同那些大红大黄的色彩。围绕着《鲜活的肉体》,上演了多少《捆着我绑着我》式的悲喜剧,打造出了多少《神经濒于崩溃的女人》。

博尔赫斯说过这样有气魄的话:世界历史就是一本书。电影在世界之内,自然也是书的一部分,是用镜头的篇页连缀拼接的人生之书,时间是其中的第一主角。两个小时里,说尽平生。一页之掀,倏忽数年。章回小说喜欢说“且听下回分解”,电影里的下回,便是魔法的一次次施展:刚刚红颜照眼,转瞬韶华不再,谁能阻拦?王家卫执导的《花样年华》中,张曼玉饰演的女主角风情万种,却在淅沥的雨声中,在确凿的背叛和模糊的期待中,渐渐老去,不得不老去,真是此情何堪,夫复何言!同为香港导演的许鞍华,先后有《女人四十》、《男人四十》问世,生命中场的诸般滋味中,最浓一味是苦涩。40岁的感慨哪儿都有,跨越文化宗教种族国度,大洋这边是《一声叹息》,大洋那边是《美国丽人》。再向前走一程,《施密特先生》正在不远处等着。老了,退休了,等着有地方接纳他去发挥余热,等着女儿有耐心接受他的关心,却都等不到,只好给一个偶然认识的非洲男孩写信,借以排遣内心无穷的寂寥,和不堪忍受的生存之“轻”。看这样一些电影,谁说不是在回望和前瞻自己的足迹车辙?酒杯举起时,浇泼的不正是自己胸中郁积的块垒?

就个人趣味而言,相对黄钟大吕般的宏大作品,我尤其喜欢那些具有隽永的风味,令人想到一篇散文、一首诗歌的影片。好有一比:烈酒不适宜频频把盏,但清茶却可以时时啜饮。这类影片故事情节不多也不曲折,省出的空间留给了心绪的酝酿,氛围的布设。像陈英雄的《青木瓜飘香》,就是一位侨居巴黎的游子对于记忆中故国的深情回眸。50年代初的越南,战争前宁静的河内,一个温暖的亚热带的梦境。溶溶月,翦翦风。虫鸣唧唧,琴声泠泠。澄澈的眸子,润泽的肌肤,清晨微明中的凉爽,黄昏晕染弥漫的灯光,剖开木瓜,排列整齐的种籽像晶莹剔透的珍珠。像席慕蓉还是林海音?林海音《城南旧事》的结尾,在老北京南城胡同长大的小英子,跟着父母去了海峡对面的岛上。在知了声声鸣着夏天的漫长暑假里,她会不会也像五年级男孩子冬冬一样,到长着遮天蔽地的老榕树的乡下度假?到底同宗同祖,《冬冬的假期》,还有《童年往事》,在台湾侯孝贤的笔端,流淌出一样的清新情韵——摄影机也是导演手里的笔,在各人手中会写下不同风格的文章。这样的作品,应该类似唐诗中的绝句?唐诗香清溢远,不惟氤氲中土,还播及四邻。韩国的《八月照相馆》,一对青年男女欲说还休的爱情,有关生命和死亡的不朽主题。惆怅隐忍,平静从容,现代化的都市生活,古典东方的美学韵味。不过倒也不必过分强调文化的区别,灵魂有着相同的构造,关键要看拨动心弦的是一只什么样的手。看侯麦的《四季爱情故事》,法兰西的精致、细腻与妩媚是他的,画面的光和影是毕沙罗西斯莱的,音乐是克莱斯勒的,如醉如痴是我的。

多数电影自书改编而来,书是电影的生身之母。然而这个家族最不讲究长幼排序、先来后到,常常是备尝劬劳的母亲默默无闻,等到儿子大红大紫衣锦还乡,人们才想起他也是父母生养的。所以小说先要登上屏幕才能更好地登上书架,所以那么多小说家争着给张艺谋打工。这是声光时代的游戏规则,你可以不服气,但奈何不得。看电影仿佛是读小说的缩写本,与一两个小时的时间相匹配的空间中,勉强放进去了故事梗概,却不容易容下心绪幽微、情感烟云、字词风采,而后面种种,却正是构成作品魅力的关键因素,就好比美人之为美人,除了身高、体重、“三围”等“硬指标”外,更多的还是要凭借憨笑丰肌,顾盼生姿,嘘气若兰。纳博科夫的畸恋小说《洛丽塔》历经挫折搬上了银幕,却未获预想中的成功。除了触犯了当时电影不得表现乱伦主题的禁忌,我想更深层原因,还在于它是一种冒险的转换。纳氏之成名,除了题材独特,其独步天下的文字魔力,筑成了另外的半壁江山。那些自嘲、反讽、双关语等等,联袂而来翩然而去,触摸探勘的,正是人性纵深处最幽暗暧昧的部分,对此电影语言如何表达和再现?而舍弃了这些,尽管演员演技不错,到底只能止步于一个畸情故事。就好比飞燕不复擅舞,虞姬不复能歌,虽然姿色依旧,还能说是本来的她么?

我自然也明白,指望如花少女兼有耄耋老者的识见,要求攀岩高手同时又是游泳健将,既不讲道理,又没有可能。电影之所以能够那么久地雄踞艺术前台,那么无远弗届那么老少咸宜,公正地讲,倒也自有自己的利器高招。一些东西隐匿之处,另外一些东西凸显。画面、音响给人生动逼真的现场感,更让人能够随时进入和沉浸,所以好莱坞被称为“梦工厂”也是名副其实或者说实至名归。这样一想,就应该能够比较释然了。至于文字转化为画面而造成的语言魅力的耗损流失,就权当是读了唐诗宋词的白话今译吧。归总了看,能否说不赔不赚?说不好,不好说,因此,不说也好。

有多少关于读书的书?我无法回答,料想别人也一样。哪一部是最好的关于电影的电影?我想大家推荐的会差不多。文章最后,当然不能不谈一谈朱塞佩·托纳多雷的《天堂电影院》,电影爱好者的《圣经》——谁最先想到这个比喻的?应该以电影的名义奖赏他。故事背景是上世纪50年代初,意大利西西里岛上的小镇,那里人人热爱电影,放映机的光束投射进每一颗灵魂,少年在电影中梦想憧憬,成人在电影中悲欣交集。那些为电影而陶醉的场面,那个泪花闪闪、把每句台词一字不漏地背诵到底的观众,那段被银幕上下的光和影浸润的、刻骨铭心的爱情,都在讲述着关于美、关于爱、关于生活的种种。那是电影的黄金时代,走进电影院,就是走进了天堂的一角。这种情境我们也曾经十分熟悉,70年代,我们的少年时光,有多少个夜晚,是在故乡小城设施简陋的影院,甚至是在村镇的露天放映场上度过的,成为那些贫穷单调的日子里的一缕温馨记忆。这些美好记忆,足以让我们重新捡拾回对于电影的信仰。把电影进行到底!在镜头变换、光影明灭中,安放我们的梦想,检视我们的人生,直到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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