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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兼好到芥川

2003-08-13 来源:中华读书报 止庵 我有话说
“睡眠比死快乐,至少无疑是容易的。”联想到芥川龙之介最后自杀身死,他在《侏儒的话》中所写感慨,显然不是浮泛之论。芥川被他的传记作家形容为“神经脆弱到连门前有人咳嗽都会大吃一惊”的人;文学史家又说:“文人情趣使芥川比起接近必将到来的一代,更接近于他的前一代。”(加藤周一:《日本文学史序说》)但是我不记得此前有哪位日本作家,笔下曾表露出如此紧张不安的心境。不妨举早于芥川600多年的《徒然草》作者吉田兼好作为对比,但是姑且按下不表。

从前我写文章称谷崎润一郎是“20世纪最具日本文学特色的日本作家”,换个说法,芥川龙之介则是“日本最具20世纪文学特色的日本作家”。如果说谷崎以及川端康成是在现实之中昭示了传统,芥川则是在传统之中呈现了现实。芥川是最先也最深感受到“现代”来临的人。芥川的随笔,所见所闻几乎无所不谈;但是最具特色的,还是有关人生领悟和社会议论之作。有时芥川与卡夫卡不无相通之处。譬如:“所谓危险思想,就是把常识付诸实践的思想。”(《侏儒的话》)如果对历史和社会的实质缺乏明断,恐怕写不出这样的话。然而在芥川笔下,清醒深切之见并非处处皆是,多半显得更琐屑,更混乱,更痛楚。卡夫卡置身于人生之中而又升华于人生之上,芥川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超出具体人生,最终普普通通的人生把他给压倒了。这里并不分高下,还是西方人与日本人思维方式有所不同。或者说,西方人思考,而日本人感受。在《暗中问答》中,芥川让“声”针对“我”说:“你这个人谈不上有思想。偶然所发,全是矛盾不堪的思想。”正道着这一根本区别。同样体验一己人生,芥川是个人,卡夫卡是个人兼哲学家。不光芥川,日本作家谈及历史、社会和人生,几乎一概如此;他们写的是当下体验,不是结论;我们不应以“深刻”而应以“深厚”求之。形容起来只能说没有活到那个份儿,也就没有那种感受。日本这一路领悟人生的随笔,它们的机缘是人生本身。

《暗中问答》中,“我”这样回答“声”:“这就是我进步的证据。”这提示我们,除了留意“西方—日本”外,还当留意“古代—现代”。如果说“谈不上有思想”是就前一维度而言,那么“全是矛盾不堪的思想”则要从后一维度体会了。芥川在《解嘲》中针对“清少纳言和兼好法师生存的时代,会产生那样的随笔;至于现在的时代,出现适应现在时代的随笔我以为自是不得已的”的说法订正道:“不是不得已,而是当然的。”正表明今昔有别;《侏儒的话》这般写法,乃是时势使然。说来前人同样领悟人生,然而他们的人生并非如此。话说至此,该讲到本文另一位主人公兼好法师了。从前我写文章把《徒然草》与《侏儒的话》称为日本随笔的一路,其实当事人之一芥川对此并不认可,他在《侏儒的话》中明确讲过“不曾喜欢《徒然草》”。或许正因为都写人生领悟,芥川对兼好才有微辞。《徒然草》汰尽浮夸虚妄,真是洞达极了。相比之下,芥川笔下同样充满矛盾,但是他不像兼好那样约束得住它们,并统一于自己的人情之中;芥川所有矛盾的思想都不免于趋于极端。兼好体验了全部人生,退身出来,以智者的姿态谈谈看法;芥川则根本无法应对人生。芥川及其同时代人已经丧失了兼好理所当然拥有的平和宽容的立场。虽然兼好同样只是感受者而非思想家。兼好是真实的,深厚的;芥川也是真实的,深厚的,只是时代不同罢了。

对兼好来说,一切都是旷达的;对芥川来说,一切都是紧张的;各自怎样面对自然,也就怎样面对人生。虽然看起来如此不同,若就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而论,其方式又是一致的。日本人是以感受自然的方式去领悟人生的,审美意义始终大于哲理意义。前面讲到没有活到那个份儿,也就没有那种感受;反过来则要说活到那个份儿上,同时具有那种把握方式,才有那种感受。至于我把日本随笔分为感受自然和领悟人生两路,也不过讲述方便而已。

上述感受或领悟方式,又与日本人写徘句之类对诗意的把握十分接近。加藤周一把《徒然草》称为“散文化了的连歌”,诚为精辟见解。如果说对于感受或领悟的对象亦即诗意,兼好是体会的话,芥川就是极力追索了。兼好是“见好就收”,芥川则穷尽根底,这也正是明达与极端的区别。说来还是时代不同使然。其实可以把后者称为“苦吟”,芥川的确很像一位苦吟诗人。

(《方丈记·徒然草》,鸭长明、吉田兼好著,李均洋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13.5元;《侏儒的话》,芥川龙之介著,李正伦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16.6元)

附:

“倘仇野之露没有消时,鸟部山之烟也无起时,人生能够常住不灭,恐世间将更无趣味。人世无常,倒正是很妙的事罢。

“遍观有生,唯人最长生。蜉蝣及夕而死,夏蝉不知春秋。倘若优游度日,则一岁的光阴也就很是长闲了。如不知厌足,虽过千年亦不过一夜的梦罢。在不能常住的世间活到老丑,有什么意思?语云,‘寿则多辱’。即使长命,在四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过了这个年纪便将忘记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到了暮年还溺爱子孙,希翼长寿得见他们的繁荣,执着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复了解,至可叹息。”——《徒然草》第七段(周作人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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