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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女子的生死

2003-09-03 来源:中华读书报 舒芜 我有话说
唐浩明的小说《曾国藩》里,写了曾国藩在安庆时纳小妾陈氏,不久陈氏病故之事,首尾略见该书第二部第四章第三节起,至同部第六章第四节。这虽只是一个小插曲,却用了不少细节,相当细致地表现出曾国藩也有一个男人对一个“如意小妾”的感情,在这个历史大人物的画像上添加了一笔。小说家大概搜集了不少材料,加上艺术剪裁和虚构而成。这里我想看看这个插曲在曾国藩自己是怎样“言说”的,就是在曾氏的日记里怎样记载的。

曾国藩纳妾,是在他的功名事业鼎盛之时。

清咸丰十一年(1861年)九月五日,湘军主力在曾国荃指挥下攻陷安庆,扼住了太平天国天京的咽喉。同月二十五日,两江总督、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曾国藩自祁门移节安庆。十月,一个陈姓姑娘被领进总督衙门,成了总督大人新纳的小妾。接着,曾国藩的官运一路亨通:同年十一月二十日,奉旨督办四省(苏、皖、浙、赣)军务,其巡抚、提镇以下悉归节制。次年即同治元年(1862年)正月初一,奉旨以两江总督协办大学士。这时曾氏身上的各项官衔,虚的实的一大堆,他在同治元年二月初一日的日记中写道:“公牍中所刻余官衔,字数太多,因删去十四字,令其重刻。戏题目一绝云:‘官儿尽大有何荣?字数太多看不清。删去几条重刻过,留将他日写铭旌。’”得意之态可掬。

这样一位显赫人物,却有一项无法摆脱的苦楚,原来他久患全身癣疥,又痒又疼,常常彻夜不能成寐,从下列曾氏日记可见:

三更睡,癣痒,竟夕爬搔,不能成寐。(同治元年正月初一日)

癣痒殊甚,三更后成寐。(同治元年正月初二日)

睡后,左腿爬破,痛甚,彻夜不甚成寐。(同治元年正月初三日)

睡后,彻夜不能成寐,而癣不甚痒。(同治元年正月初四日)

二更三点睡,癣痒,不甚成寐。(同治元年正月初五日)

日来癣痒异常,遍身若有芒刺者然,数夜不能成寐。本日尤不耐烦,因服脾汤一帖,睡后竟能酣睡,至五更方醒,近数月所未有也。(同治元年正月初六日)

睡后,三更癣痒殊甚,四更乃得甘寝。(同治元年正月初七日)

五更醒,癣不甚痒。(正月初八日)

近来每三四更得甘寝,五更乃醒,癣痒亦略愈。(同治元年正月十六日)

睡后三更三点成寐,五更初醒,癣痒少愈。(同治元年正月十八日)

二更倦甚,即在位次小睡。三点后至上房,疮痒殊甚,手上诸疮作痛,甚以为苦。(同治元年正月廿八日)

近日每得美睡,虽两臂两手疮痛,而亦忘之,岂身体日佳耶?(同治元年二月初二日)

近日疮癣少愈,不甚痛痒,不知何故,岂湿气已尽除耶?(同治元年二月十五日)

手疮臂疮殊增烦恼,遂不能多作事。(同治元年三月二十八日)

疮痛不能多作事。(同治元年三月二十九日)

遍身疮癣,且痛且痒,又与去年秋冬相类,至以为苦。(同治元年四月一初日)

疮疾大作,痛痒交加。(同治元年四月初三日)

日内手上之疮全愈,唯尚红痒,或虞再翻耳。脚上之癣亦稍薄。(同治元年四月十八日)

近日手上疮已大愈,下身癣亦薄,竟能洗澡,不甚痛痒,自去年四月以来未有此佳境也。(同治元年四月廿八日)

近日癣疾大发,颇为难耐。(同治元年闰八月廿二日)

唐浩明的小说里写曾国藩纳妾的主要理由,就是需要一个女人夜夜贴身搔痒。是不是这样,难以说清,但是小妾既然讨进来了,给大人贴身搔痒,自是她分内之事。曾氏同治元年正月十七日的日记中写道:“思余近颇安逸,……又有室家之乐,不似往岁之躬尝艰苦,恐上行下效,风气日坏矣。”这时他的夫人还没有来安庆,所谓“有室家之乐”,自然是指纳了小妾之乐,包括夜寝有人搔痒之乐而言。

至于陈姓女子,以一个二十二岁(实岁二十一)的姑娘,每夜要供这个五十一岁的老头的“室家之乐”,在他的满布疮癣的全身上替他搔痒,姑娘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恐怕她自己也未必敢正视。

但是,姑娘病了。曾国藩日记记载:

陈妾日内患病,本日服药略愈。(同治元年正月廿五日)

陈氏妾吐血二三十口,病颇重。(同治元年三月卅日)

徐毅甫来久谈,渠善医,因请为余诊脉。……又因陈氏妾吐血,不能吃饭,请其诊视,午初去。(同治元年四月十四日)

陈氏妾本日吐血甚多,自午至夜,所吐以数碗计。夜间呻吟不止,病势殊甚。(同治元年五月初四日)

陈氏妾病日增,余虽倦,不得酣寝。(同治元年五月初五日)

二更三点入内室,妾病未少愈。(同治元年五月初六日)

陈氏妾久病不愈,两日内全不吃饭。其父知医理,请之诊视。病已沉笃,据云非药力所能痊。夜阅批稿数十件。三更三点至上房,竟夕不能成寐,室中呻吟声不止。(同治元年六月廿三日)

是夕陈氏妾病甚笃。(同治二年四月廿日)

陈氏妾病笃,医药琐语,入耳烦心。……余近日于公事多延搁不办,又忧东南之乱方兴未艾,心绪极恶。本日发报,即请简大臣来南,于钦督两篆中分去一篆,责任稍轻。(同治二年四月廿七日)

所患的病大约是肺结核吧,实际上是正月初三开始吐血,当天曾氏日记没有记载,下面所引日记才补述。而上引各条中,没有一个字是对病人的关切,全是“医药琐语,入耳烦心”,“余虽倦,不得酣寝”的埋怨。见于记载的,一共只给她诊视了两次:一是偶然碰着有善于医道的客人来,顺便给她诊视了一次。第二次才是专门为她请的,也不是正式医生,只是一个“知医理”的人来看,此人非别,就是姑娘自己的父亲,而此时已经是“病已沉笃,据云非药力所能痊”了,不知道早为什么没有请他。

终于到了最后时刻:

三更四点稍寐。四更五点闻号哭之声,则陈氏妾病革,其母痛哭。余起入内室省视,遂已沦逝,时五月初一日寅初刻也。妾自辛酉十月入门,至是十九阅月矣。谨守规矩,不苟言笑。内室有前院后院,后院曾到过数次,前院则终未一至,足迹至厅堂帘前为止。自壬戌正月初三吐血后,常咳嗽不止,余早知其不久于世矣。料理各事,遂不复就寝。妾生以庚子十二月初四日辰刻,至是年廿四。(同治二年四月廿九日)

这“妾自辛酉十月入门,至是十九阅月矣。谨守规矩,不苟言笑。内室有前院后院,后院曾到过数次,前院则终未一至,足迹至厅堂帘前为止。”五十三个字,就是这个姑娘一生的传记,她实足年龄才二十二岁,本来没有多少可说的。其中“谨守规矩,不苟言笑”八个字,乃是对她的贞淑严谨品德的鉴定褒扬。此鉴定不是出自别人,乃是出自一代大伟人大文宗的手笔,可以相信完全真实,没有虚美。试想,在庄严肃穆的总督衙门里面,在威名盖世、手操千万人生杀大权的老中堂(有协办大学士衔即可尊称“中堂”)身边,在老中堂素来讲究的家规礼法的管束之中,在老中堂的出名的“光极锐利”的三角眼的注视之下,一个小女子能够不是这样高度压抑、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么?还能是别样么?

小女子死后第二天,曾国藩是这样度过的:

自五更起至黎明,差倦,辞不见客。饭后与筱岑围棋二局,疲困不能治一事。巳刻写澄弟信一封、郭意城信一封、李希庵信一封。午正在竹床小睡。中饭后又与小岑围棋一局,写郭云仙一封,阅本日文件,核批札各稿极多,盖昨日应核之件并于一日也,晡时毕。夜又与小岑围棋一局,改信稿三件。睡不甚成寐。是日内室后事皆陈氏之母与兄嫂为之。申刻大殓。竟日闻其母号泣之声,心绪殊劣。(日记同治二年五月初一日)

虽然说是“疲困不能治一事”,也不过没有见客而已,其实还是照样阅本日文件,核批札各稿极多,盖昨日应核之件并于一日,照样写信四封,改信稿三件,并且照样围棋三局消遣,没有耽误。这天内室里忙着陈氏的后事,全是死者的母亲和兄嫂在办理,曾国藩当然没有时间过问,只是陈氏的母亲成天号哭之声,影响他心情很恶劣。

五月二十一日,总督衙门巡捕成天骐,奉曾国藩之命,葬陈氏于怀宁西北乡茅岭冲山中,在安庆城西十五里,事情完结。四个月后,曾国藩的夫人从湖南家乡来到。曾氏记云:

午正,家眷入署,内人率一子、四女、一婿、一儿妇、一孙女,又有送者邓寅皆、杨牧云,次第应酬毕。(日记同治二年九月廿九日)

夫妇齐眉,儿孙绕膝,总督衙门里热热闹闹,小女子不留一点痕迹。

此后曾国藩的生活里,更是一连串的大事,最大的是:

二更四点睡。三更三点接沅弟咨文,知金陵于十六日午刻克复。思前想后,喜惧悲欢,万端交集,竟夕不复成寐。(同治三年六月十八日)

申刻阅本日文件,余皆阅李秀成之供,约四万余字,一一校对。本日仅校二万余字,前八叶已于昨日校过,后十叶尚未校也。酉刻将李秀成正法。(同治三年七月初六日)

接奉寄谕,系余廿三日所发克复金陵一摺之恩旨也。余蒙恩封一等侯、太子太保、双眼花翎;沅弟蒙恩封一等伯、太子少保、双眼花翎。……非常之恩,感激涕零。(同治三年七月初十日)

太平天国的覆亡,大清的中兴,失败者的惨遭凌迟虐杀,建不世元功者的领受上赏,这些成败兴亡的家国大事面前,区区一个小妾的生死,哪里提得上台面?何况,据说清廷本来应许攻下南京者封王,结果曾氏兄弟只得到一侯爵一伯爵,差得很远,而李鸿章的同时受封伯爵,显然是对曾氏兄弟的牵制,局势非常微妙。曾国荃称病请假,立即获准,只好带着满腹牢骚怨恨,也带着破天京时纵兵大掠所得的数量惊人的财富解甲归田。曾国藩熟知历史上功高震主、鸟尽弓藏的血淋淋的教训,百感千思,忧深虑远。他又还要在官位上为朝廷继续宣劳,此时大兵之后,必有凶年,“皖南到处食人,人肉始买三十文一斤,近闻增至百二十文一斤,句容、二溧八十文一斤。”(曾氏日记同治三年四月廿二日)作为封疆大吏,他肩上担子十分沉重,哪里还有心情想到一个亡妾呢?

可是,我们发现曾国藩的这么一则日记——

夜再作沅弟寿诗二首,写陈氏妾墓碑九字。(同治三年九月初一日)

这可真是曲终奏雅,大出我们意外,陈氏小女子得此九字,真正可以不朽了。可惜不知道是哪九个字,这块墓碑如果发现,应该算安庆市的珍贵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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