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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和他的学术随笔

2003-09-24 来源:中华读书报 来新夏 我有话说
我与孙犁虽然有半个世纪住在天津同一座城市里,但只是慕名而未谋一面。这对我无疑是一种遗憾,但却因没有人为的感情干扰,也就能把孙犁作为研究对象来看待,至少可以论述得比较客观一些。

孙犁是作家,但他让人感到有较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他晚年的若干作品中,充溢着较浓厚的学术气味,甚至比某些自以为是‘学者’的人更像学者;而从学者角度来审视,在较多学者中还缺乏他这种作家的才情。这就形成他所写学术随笔的特有风格。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在原有的作家所写的随笔以外,又涌现了不少学者写的随笔,于是有人人为地把写随笔的人按其本身身份,划分为作家随笔与学者随笔两类,而论其异同,互有抑扬。我认为这种类分是无益的,所以在为《2000年中国最佳随笔》所写的序言中曾主张说:

“我认为作家学者化和学者作家化是最为理想的道路。现在看来,我国的作家和学者在素质上是有差别的,各自的优势也很突出。作家在激情思维和生动有趣的表达方式上,很有优势,而学者在深层思维上,对文化的独特思考与见解上又很明显。如果能将这两者很好地结合起来,那中国的随笔,不仅质量能更上一个档次,而且其资源也将源源不断”。

我的这一愿望,在现实生活中越来越明显地呈现。不少学者在努力开拓和发展随笔领域,占领随笔市场的份额。更有许多作家在尽力充实自己的传统文化积存,以致受到不应有的玩笑,被称为“恶补”。而在作家学者化的路程中,孙犁以50年的时光,勤奋地回翔于传统文化领域内,铸炼出像《耕堂读书记》这样的学术随笔来。

《耕堂读书记》是我认真读过的孙犁作品,我非常惊讶,即使一些专攻文史的学者,是否读过他读过的这些书,也是值得思量的。而在孙犁远行一年的日子里,重读这本书,更能加深对他的认识。孙犁对传统文化典籍的阅读范围之广是难得的,贾平凹在《论孙犁》的文章中曾说孙犁“是一个儒,一个大儒”。似乎难以概括。孙犁不仅读在儒家思想指导下的正史、家训和宋儒朱熹、程颐的著作,还读《庄子》、《韩非子》及杂家的《吕氏春秋》、纵横家兼小说家的《燕丹子》等。他也读魏晋文人曹丕、陆机的文论,清人崔述,近人梁启超、章太炎、王国维等人的著作。他既读人所熟知的《金瓶梅》、《聊斋志异》、《红楼梦》,也读一般学人所颇少涉及的《能静居士日记》和《沈下贤集》、《宦海指南》以及农桑、畜牧、花卉、金石、美术、国画之作。他所阅读的这些旧籍所包含的内容,通称旧学。他对旧籍不仅只是浏览一过,而且按传统主流治学方法——目录学的方法去钻研,每读一书,辄成一录,不过他的书录既遵循刘向父子“撮其指要,论其指归”的遗规,又经过“细细咀嚼品味而有所创新发展”,成为旧学新知邃密而深沉的结合。

孙犁收录在《耕堂读书记》中的每一篇文字,都非泛泛之笔,而是他几十年探求传统文化的深层理解。他的突破是将文学创作中的“意在诗外”移植为学术随笔中的“意在书外”,他写的《能静居士日记》书录,文字很短,但他不仅叙录了书的本身、作者的生平、重点摘出其主要内容,并对日记给以相应的评价外,在结尾处则写下这样的语句:“看来小人物的日记比起大人物的日记,可看的东西就多了。这是因为小人物忌讳较少,也想存些史实,传名后世”。一语道破作者的内心。他在《读〈旧唐书〉》一文中,除了讲史书本身外,还写了十几个人物传的书录,对传主有所论述,但也无例外地都作了“意在书外”的发挥。如在《魏征》一篇中,对“四人帮”封魏征为法家,表示异议,认为:

“当个法家。其实也并不容易。文辞、口才、胆识、学问,缺一不可。‘四人帮’以法家自居,看看他们的文章、学问,实在没有一人够格。他们以为法家就是打棍子、造冤案,是把中国的法家贬低成酷吏了。”

在《初唐四杰》一篇中,评述了王、杨、卢、骆四人学行以后,即以“耕堂曰”的传统论赞方式,说了一段话:

“四人皆早年成名,养成傲慢之性,举止乖张,结局不佳。人皆望子弟早慧,不及学龄,即授以诗书技艺。如此种植,违反自然季节,过多人工,虽亦开花结果,望其丰满充实,则甚难矣!神童之说,弊多利少,古有明证,人多不察也”!

这类针砭时弊的语句,发人深思。又在《元稹白居易》篇尾叙《元稹传》后所附《庞严传》中所记庞友于敏在庞得罪后,落井下石之作为,又给以“耕堂曰”的评论说:

“古人对于偶遇风险,友朋落难,就立即与他划清界限,并顺手下石的人,也是不以为然的。这种事情,也不知是古代多有,还是近代多有。但自搞政治运动以来,其数量必远远超越前古,则无疑义。为此行者已不只朋友间,几遍于伦理领域。人亦习以为常,不似古人之大惊小怪。传统道德观念,从此日渐淡薄,不绝如缕。”

孙犁把数十年政治运动的恶风,刻画得淋漓尽致。他读了不甚为人知的《沈下贤集》,不仅介绍了其人其书,而且以其热爱文学之情,总结出一番唐人文学创作技巧高妙之论说:

“唐人记事,一出天然,朴实无华而真情毕见。作者能用最简练的文字,表达人物最复杂的心理。不失其真,不失其情。读者并不觉得他忽略了什么,反而觉得他扩充了什么。使人看到生活的精华和情感的奥秘。在描述中间,使读者直面事物,而忘记作者的技巧。只注意事物的发展变化,绝不考虑作者的情节构思。这才可以叫做出神入化。”

类似的示例,在孙犁的学术随笔中,比比可见,几乎是每篇必有这类精粹之处。这些精粹之笔,都植根于孙犁对民族、国家和社会的钟情。在“四人帮”覆灭,历史重新走向新轨道以后,孙犁郁积数十年的深情、至情,就像沉默多年的火山喷出炙热岩浆那样来烧毁邪恶,也像大坝的启闸,让截断的江流激越奔腾以涤荡污泥浊水。他的这些学术随笔用情之深,底蕴之厚,涉及之广,延伸之远,见解之新都不是一般随笔所能并论的。它以情、厚、广、深、新几大特色,为学术随笔树立了良好的典型,把作者自己铸造成一位学者型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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