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书虽无中国人文学书常带的酸味，但写得比较干涩（dry），这不是我的口味。但该书也不是泛泛描绘科学家的场景和事业，如“见闻”、“纪实”之类，那多没劲。作者不走老路，完全按照人类学家田野考察的规范办事，书写的也的确是这群高级族群的“种族习俗”。原版英文标题是“束流时间和生命时间”（Beamtimes and Lifetimes），束流是加速器中高能量的粒子流，束流时间指分配到加速器作实验的时间片。法国高档服装设计师、香水制造商、独身神女夏奈尔讲过：“有的时间要发奋工作，有的时间要谈情说爱——世上也只有这两种时间。”实验物理学家按照这个模式，整个生活就以“束流时间和生命时间”组成，此外再没有别的时间。所以，他们的研究成果倒反而“时间无关”（Timeless）了。作者倒是别具只眼，在这两种时间中发现了夏奈尔所说的爱情，同其间认识的一位科学家恋爱结婚。这本书最引人入胜的地方是，强调科学并不是个人行为，不是那种不带感情、毫无偏颇、人性欠缺的智力冲浪；科学甚至达不到无视性别而纯粹客观。
作者所接触到的，是实验物理学家同理论物理学家两类。他们通过科学活动和对物理世界的理解，来刻意展现差别。例如，理论物理学家就自认为高于实验物理学家，思维模式也不同。他们利用自己研究的成果，也就是人工事物，构成了关于客观世界的认识：单一的分类系统加上恒久的自然规律，并认为不受时间影响，天荒地老。他们还把产生这种成果的过程，看作是知识的直线式积累和进步，每个成员都做出了或多或少的贡献。他们的生活全部就按照一张时间表安排：一是“束流时间”，非常珍贵，允许协商，聚沙成塔；二是“生命时间”，有常有涯，无法补偿，稍纵即逝！这一切，容纳着、翻腾着、变化着他们的生活、思想，他们自己以及科学本身。这本书，就是对于这种“物理学家文化”的彩色描绘。
当前，高技术到处“横行”，已经带来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和人文灾难。一言以蔽之，就是“物性”雷鸣，“人性”常弃。奈斯比特提出“高技术，高触悟”（High Tech，High Touch，）这一对矛盾，痛切指出了人们身在“技术中毒带”，但应该追问生为何生死为甚死，应该追回由于高技术应用而使人丧失了的东西，例如希望、理解、宽容、自然和爱等等。这些，就是作为高技术对立面的“高触悟”。我这里翻译的“触悟”，就是通过人与人之间的心灵接触（Touch之谓）而深（所谓High）有感悟。在国内报章杂志上常顺手翻译成“高技术，高接触”，好似有了“高技术”，就自然要同它来个“高接触”，这就错了。大家如奈斯比特，决不会犯这种近似“同义反复”的错误。特拉维克这本书原版出版在奈斯比特提出“高技术，高触悟”之前，我却觉得是理解这一对矛盾的好书。这里举几个例子，问一问同我们接触或想象的科学家们同不同？
他们信奉“科学的非民主性”，把人分三六九等，认为粒子物理学家居住在顶端，后面按照顺序是化学、生物学等等，然后是社会科学（如经济学等），最低是人文科学（如文学）。笔者学过的数学和很有兴趣的艺术，叨他们的光，没有列入，而且被尊为同粒子物理学需要同样的想像力。在内部，理论又高于实验，但鸡犬之声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相互敌对不亚于两个势均力敌的足球队。“恪守边界，不向局外人说三道四”乃是严规。就在同一学科内的不同小组间，也如此这般。另外，女性受到无言的歧视，触目惊心。以至于一名亚洲裔的博士后说：“大家都想方设法让自己看起来高人一等，令别人相形见绌。”他只好高呼：“同他们一起工作真太难了！”足见，这样的高技术氛围之中，是怎样需要“高触悟”哟！但是，他们也有一些通过多年科学实践建立起来的“行规”，具有人文色彩。有一件不甚具体但极端重要的东西，就是“声誉”，他们像贵族爱惜家声一样拼死保护。此外，小组领导虽然是绝对权威，但如果要对某事施加“个人影响”，就会受到其他头头的抵制。
作者最后说：“我是把实验物理学家当成一个‘原始部落’来研究的”，“每个人都看成是理性和非理性、有序和无序的组合体”，绝妙！我把这本书看成“跨文化景观”，所以，对于中国的科学界和任何成为“界”的人群，我想都有教益，值得一读，跳着阅读也行。自然科学家可以在书里照照镜子，对于文人圈子也一样——如果他们不希望，自己也有一天被某一人类学家“当成一个‘原始部落’来研究”的话！
（《物理与人理——对高能物理学家社区的人类学考察》，【美】沙伦·特拉维克著，刘王君王君、张大川等译，上海科教出版社2003年6月第1版，17.5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