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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季羡林先生的一次家宴

2003-12-03 来源:中华读书报 张梦阳 我有话说
1973年9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六。傍晚。我骑了一百多里的自行车,浑身泥泞地从河北农村中学回到家里,见父亲的精神好多了,是母亲去世后从未有过的。他身后站着一位敦厚质朴的老者,父亲向我介绍道这是盛紫舟伯父,济南一中的退休语文教师,老伴也刚过世,来和父亲做伴一段时间。

第二天,收到一封信,是季羡林先生给盛伯父的,邀请他星期一中午去北大,季先生将以家宴招待。盛伯父说不认识路,很想让我同行。父亲与季、盛二伯父是山东临清的同乡,都是靠奖学金上学出来的。自小,父亲就跟我多次介绍季羡林先生,激励我以季伯父为榜样发愤读书。60年代,在北京二中读书时,季先生的散文一在报纸上发表,我就如饥似渴地捧读。我的启蒙老师、著名散文家韩少华在星期文学讲座上还精细地赏析过季先生的《夹竹桃》。拜见季先生,是我向往已久的。然而,按规定星期一必须返校,迟归必定要受批评。我考虑再三,还是想见季先生的心占了上风,星期一上午毅然和父亲、盛伯父一起前往北大拜谒季先生。

这天秋高气爽,金风飒飒,未名湖畔风景宜人。我们边走边打听朗润园怎么走,恰好遇上一位我大串联时认识的北大学生。他知道我们是去拜访季羡林先生之后,指指北边的路,故作惊悚地说:“他可是反江青的啊!据说还藏过一把菜刀……”盛伯父和父亲斜了那人一眼,像没听见一样,径直向北边走去。

到了朗润园,按信上的地址找到13楼1门201室,盛伯父敲响房门。门立刻开了,两位老年妇女在门内迎接,一位年长一些,黑瘦,显得很精干;另一位白净脸,丹凤眼,看得出年轻时长得很标致。盛伯父称年长的为老祖,叫白净脸的为德华,并介绍父亲和我是山东临清的同乡。我连忙叫老祖奶奶,叫德华伯母。两位老太太异常高兴,迎我们进去。

这是一套三居室,厅内一位中年太太正在一张圆桌上擀面条,对我们不理不睬,两位老太太也不搭理她。季伯母指指敞开着门的一间大屋对我说:“以前你季伯父就在这里用功。”我朝屋内望去,只见斜放着几个书架,很凌乱,像是没有住人。伯母悄悄说:“现在只有小屋和厨房完全归我们用。”于是领我们走进小厨房坐下。厨房很狭窄,放了一张圆桌、几个圆凳,就几乎很难转身。老祖忙着沏茶,季伯母招呼我们说:“羡林还没下班,中午12点才能回来,下午2点又得去上班。他嘱咐我俩迎候了。”

等了一会儿,一位穿灰色制服的清癯老人回来了。他见除盛伯父之外还有两人,不觉一惊,悄悄问老祖,老祖和季伯母说是老乡,他即刻转惊为喜,向我们热情招呼,在小厨房的圆桌旁坐下。父亲虽然和季伯父同是山东省和清平县奖学金供出来的,但由于学的是理工科,俩人很少接触,然而一通报姓名张清濯,毕业于北洋大学茅以升门下,专攻桥梁道路,季伯父很快就想起来了,连说:“知道,知道。我家的官庄与你家的大丁庄相距仅十里路。”我说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自小就喜欢季伯父的散文,并背诵了《夹竹桃》的开头两句:“夹竹桃不是名贵的花,也不是最美丽的花”。季伯父一下子兴奋起来,挤到我身边的圆凳上坐下,忙问:“李长之现在怎么样了?”

我低声说:“‘文革’一开始就扫厕所,我去年离校时还在扫。”

季伯父叹了口气说:“李长之也是山东老乡,我跟他是很熟的,1960年见过一面,问他怎样,他一扭脸说,没什么。还是那股犟脾气。”接着就是沉默。

我为调和气氛,又把话题转到散文上来,说也喜欢杨朔的散文。季伯父叹口气说:“杨朔已经不在了。”

“怎么?”我孤陋寡闻,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自杀了!”季伯父感慨道,“经不起冲击,还是自己性格脆弱啊!我跟他是很好的。”

又是令人感到心痛的沉默……

老祖和伯母端上了菜,准备开家宴。我说是来送盛伯父的,见到季伯父已经心满意足,家宴就不参加了。季伯父和老祖、伯母三人马上一起挽留,我和父亲只好留下。这时,老祖又找来了多半瓶啤酒,给我们四位男人斟上,饭桌上立时欢乐起来。季伯父指着老祖说:“这是我的婶母,1962年叔父去世,和德华一起从济南来到北京,因为不是直系亲属,上不了户口。我们全家却一致留她,她是我们季家的功臣啊!”

季伯母亲切地看着老祖说:“别看我比老祖小几岁,身体还不如老祖呢,家里的事儿主要靠老祖操持。”

老祖微笑着说:“这一家人都很孝顺。”说着,端上一砂锅味道淳厚的炖肉卤鸡蛋,先给三位客人盛上,又亲切地叫着“羡林”,给季伯父盛上。季伯母连忙抢过勺子给老祖盛上,让老祖坐下,由她来照应。老祖才坐定了,一边吃饭,一边望着季伯父,一有需要,立刻停下照料。

这时,有酒有肉,宴席上和谐安乐,季伯父兴头又来了。说道:“我和臧克家是极好的朋友,每年都要见面,克家就很乐观,身体也很好!”

父亲插嘴道:“听说有人讲臧克家能活一百岁,他还不高兴,说他能活一百二十岁。”

季伯父笑笑,肯定地说:“能活的。仁者长寿嘛!”

我说:“是啊,像聂元梓、谭厚兰之类就长不了!”

季伯父兴头更高了,站起来说:“一次老佛爷在大礼堂讲话,从礼堂顶上吊下了一串破鞋。”全席哄堂大笑,我感到这五位老人恐怕是“文革”以来从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就乘着兴头说:“老佛爷现在是完了!”

季伯父转为严肃,抬起右手,指指上面正色道:“问题并没有解决,她的后台江青还在台上呢!”

一语惊人,全席立时鸦雀无声。老祖警惕地望望门,又开门瞅了瞅,见过厅里并无那位太太的身影,才放心地又关严了门。

季伯父的犟劲更冲了,挺直脖子,精神矍铄地说:“没关系的,都是老乡,自己人,不怕的。”

我这时才见到了真正的季羡林先生!

一会儿,季伯父的儿子来了,他是中国科学院的翻译,小时候在济南上学时,盛伯父教过他语文,是盛伯父真正的学生,一会儿称盛伯父,一会儿又称盛老师,尊敬得很。

不觉已到一点多了,一直沉默寡言的盛伯父说:“我们走吧!”季伯父一家送我们到楼门口,走得老远了,我回头望去,见季伯父一家人还在门口向我们招手,我的眼睛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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