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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自由是有限的

2003-12-10 来源:中华读书报 赵汀阳 我有话说
最近问世的“当代中国艺术批评文丛”中,艺术家兼批评家邱志杰的系列文集——《自由的有限性》、《给我一个面具》和《重要的是现场》包括了邱志杰大量的艺术评论,还有艺术创作的现场经验记录等。邱志杰笔下十分了得,文章做得漂亮,想必读者已经看到了。关于邱志杰的艺术评论文章,我在这里就不准备多做介绍了。但我愿意谈论邱志杰的几个艺术作品,算是一种侧面的评论。

一个是录像作品“物”。结构相当简单的一个作品:在一个完全漆黑的普通卧室里,两只手(身体不出现)在划火柴,在寻找某种东西,要找什么,不知道。一根火柴自然很快就灭了,再划一根,一直划下去。火柴的光亮很有限,所以只能看到少许物品。寻找一直仔细地进行,看到了电话和衣服,又看到了瓶子、被子和杯子,诸如此类的琐碎物件,打开一个又一个抽屉,看到更加琐碎的物件,钥匙和药品之类,如此这般。手的身份不明,但意图似乎是有的,想寻找某种隐藏的东西。不管要寻找的东西是否骇人听闻,总是可以隐喻地理解为一个“侦探”的过程。这个侦探过程非常仔细,步骤正确,无所遗漏,但是,最后什么也没有找到,什么古怪都没有,这样就成功地让观看者的期待落空。正确的步骤未必有正确的结果。意大利艾科的《玫瑰之名》里也有个另类的侦探过程:几乎每个步骤的推论都错了,可是最后却因此得出了正确的结果。

邱志杰写得好字。邱版本的“兰亭序”是个有名作品。先抄写了一遍兰亭序,在同一张纸上又写一遍,一遍又一遍,一共写了1000遍。不难想象,最后的结果是把这张纸完全写成了黑纸。原来的面目在覆盖中失去了,但是并非不存在。德里达曾经反对西方思想的语音中心论,他相信语言的根本不在于“说”而在于“写”,许多能够写的却是不能说的,但却有着重要意义。德里达举到某些数学符号和图形,不过,更好的例子应该是中国的书法(这一点叶秀山先生讲到过)。虽然有些数学符号和图形可以没有规定语音,但却是可以去规定的,假如有必要的话。而书法的那些变化无穷的书写方式才真正是说不出来的。书写形成痕迹,而痕迹可以被抹去,或者在重复书写中被覆盖,因此,书写就暗中表现了历史性,就像“现在”抹掉“过去”,“将来”抹掉“现在”,一切的意义都是在痕迹的涂抹、覆盖和变化中进行着的,没头没尾。德里达这个想法又让我想到邱志杰的另一个作品,“唐诗十首”,在纸上逆向书写,录像后反向播放,结果就是,书写的过程就是抹去字迹的过程。所谓“鬼写字”。如果德里达看到邱志杰的书法系列作品,想必会喜欢的。

邱志杰做综合艺术做得多,架上画少,但是我喜欢他的架上画。有个系列大概叫做“调查报告”或者是“游戏”,很有味道。虽然是具象的,但整体看起来却是抽象的。里面有大量的物体形象,花,树叶,手,胳膊,草,石头,脸,大腿,什么都有,但是从整体的角度去看,就会从具象变成抽象。更有效果的是,画中的背景和图形是可以随着观察方式的变化而互相转换的,背景变成图形,又退回去变成背景。尤其是,那些观察方式并非自己可以控制的,观察者会不断被画面所诱导去乱看,有一种不断上当受骗的感觉。据说这是“活的”画,这样的“活”画是对现象学的抗议。

这几件作品都有内在的自制,所以有意义。有限制才会有意义。幸亏自由是有限的,否则艺术就会用无限的自由去害死自身。

(《重要的是现场》、《自由的有限性》、《给我一个面具》“当代中国艺术批评文丛”,邱志杰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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