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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丁玲

2005-01-19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1952年丁玲和陈明、蒋祖慧在多福巷家中。

丁玲早年的作品,如《莎菲女士的日记》、《梦珂》、《水》等,以及有关她的生平

和创作的介绍,我是在上个世纪40年代初就都读过的。那时我在因抗日战争爆发由南京迁往贵阳的前中央大学实验学校读高中,图书馆藏书极丰。她年轻时的照片,也是那时在书里面看到的,圆圆脸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微笑着,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

意想不到的是,10年后的1951年,我居然得以和丁玲“面对面”了。那年2月,我离开了任教两年的江苏南通通州师范学校,回到暌别3年的北京,经我在西南联大和北大两度同学的杨犁介绍、康濯审核、丁玲批准,进入中央文学研究所第一期第一班学习。

第一天报到,先去看丁玲。当天的日记我有如下的记述:丁玲接见我的时候,穿一条西服裤子,上衣是一件灰色的绒线衫。额头很大,眼睛有神,显示着她的聪明和机智,从她的眼睛还可以看出她20岁左右的神采。她的湖南口音还相当的重。她先问了问我的情况,然后简单介绍了一下文学研究所的宗旨,原来主要是培养工农出身的作家,但现在还希望有几个人搞搞理论,打算把一些知识分子编成一组,将来有可能时再扩充成一个研究室,和《文艺报》的工作结合起来。在谈到待遇问题时,她说文艺工作是高级的,像杨犁到外面可做领导干部了,在《文艺报》却还是只能吃大灶。

这些话显然都是针对我这个知识分子出身做过教员的新学员说的。后来我多次听过她的讲话,都是有的放矢,思路明确,重点突出。

在她任所长的3年中,我和她个人接触不多,但她对学员的讲话,一般我都用笔记下来了,只要我在场。我曾从日记里摘出8篇,录入拙作《我所知道的中央文学研究所和所长丁玲》一文,发表在《新文学史料》2002年的第4期上。她的这些讲话前此好像都没有公开发表过,现在我试着分类摘编如后,从中可以看到解放初期她对学习理论、深入生活、从事创作、文艺为什么人以及对当时一些作家、作品的看法。

关于学习理论的问题,她说:搞创作也要理论,没有理论就等于没有思想。单靠感觉是不能创作的。没有生活是不能成为理论工作者的。我们学的不是“咒语”。没有生活单学理论,就会成为教条。有时不如不学,不学,也许还有自己的感觉,一学,学到一个框子,就糟了。要大胆争论,要议论纷纷,解决问题地议论。要用脑子,独立思想,不要鹦鹉学舌。应该老老实实,想什么说什么。学习要虚怀若谷,不要关门,看不出别人的好,就无法学习。。

关于深入生活的问题,她说:一个搞创作的,不仅在创作时要生活在自己的创作世界里,而且在平时,精神状态也要和自己所熟悉的工农兵生活在一起。不过也要能跳出来,这样才能批判,整理成条理。很多生活不一定是可以写的。但有时你抓住了一点,从生活的最深处看到的,这样就会使其他的东西都活了,联起来了,有用了。关于创作的问题,她说:搞创作的一定要搞出东西来,而且要求写大的东西,分量重,主题意义大。写自己熟悉的东西,是对的,但要看你熟悉的是什么,身边琐事不合要求。搞创作的本身一定要有热情,才能和党、人民的事业呼吸一致。他要走到别人的灵魂中去,就必须将自己的东西和别人去换,以心换心。做事要站稳立场,时时警惕自己,但写东西却应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放进去。情绪要饱满,否则不会写得好。要把自己在生活中所感受的东西加以制造,写出来,教育人民。作品中写出的正面人物,不应该是让读者去欣赏他,而应该是崇拜他们。

关于文艺为什么人的问题,她说:有些读者要求“有趣的”,有“艺术性”的,为小资产阶级的,为知识分子的作品,说不喜欢“中国人民文艺丛书”中的作品,因为它们老一套,公式化,呆板干巴巴,单调。他们虽不敢反对工农兵方向,也不公开提出小资产阶级方向,可是他们却听不进我们讲的东西,听不进我们讲农村,讲老干部。人家反对我们,不是从内容上,他们不敢,而是从形式上反对我们,认为缺乏爱,缺乏感情,缺乏人情味。后来有了“不枯燥”的、为他们所喜欢的东西,那就是《武训传》、《关连长》、《我们夫妇之间》等。宣传老板进步,宣传买办当了功臣,宣传旧社会人物进步,这就是想上台,想以小资产阶级统治世界,改造世界。没有很好的学习毛主席文艺思想,没有站稳立场,就会警惕性不高,就会犯自由主义。当然,小资产阶级思想也有不同,有的利于人民,有的为害人民。

丁玲在她的讲话里,还常有对一些作家、作品的评论,她说过:以前觉得叶圣陶的语言虽然很好,但没有味道。有人研究《水浒》人物的成分,说成分好的只有李逵,因此不能代表革命。《逼上梁山》里的高俅讲“一切要独裁”,最不好,那时本没有这样的话,而且蒋介石自己也不会说自己独裁。何其芳说崔莺莺表现了地主阶级庸俗的男女关系,这不能令人同意。问题在于我们不了解历史,不了解当时的社会。我不喜欢巴金,但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呢?我们就要研究,作为文学专门家应该了解巴金。萧也牧写《山行纪事》时是好的,但进城后,脑筋变了,说:“我们今天的作品中应该加点新的东西。”什么东西?就是小资产阶级的趣味。《我们夫妇之间》主角是知识分子,是知识分子结合工农兵。写张英不好,就是想衬托李克好。《关连长》的出现,不是不了解解放军,而是故意出解放军的洋相。不是看不见好的东西,而是专门去找坏的东西。这不是有心、政治上的问题,而是思想上的问题。马加的《开不败的花朵》,不能说是小资产阶级作品。写景写的是一个人回到故乡的心情,这不一定仅仅是小资产阶级才有的。《俄罗斯人》中的送别和西蒙诺夫的《等待着我吧》,显示的是保卫祖国的感情和相信祖国一定胜利的坚定意志。孙犁作品有他的特点,写人物、风景亲切,看得出作者的感情。我们许多作家不是按自己的感情去写,而是按道理去写。孙犁的《风云初记》比孔厥、袁静的《新儿女英雄传》亲切,但他的人物有些可怜,令人同情,不能使人爱他,学他,没有力量。我们今天需要的是新的英雄人物。但如因此就说这是小资产阶级感情,却未免简单些。魏巍的通讯受到欢迎,是因为文中对志愿军战士有无限的热情。群众要求热情蓬勃的东西,而我们的作品往往不热烈,暗淡无光。刘白羽的东西,最近写的不如过去,是因为内在的东西少了。但他有政治的热情,所以读者欢迎他。

在丁玲的这些讲话里,显然多有她的真知灼见,不过现在看来也时有相当“左”的偏颇之处,这在当时也是难以避免的。我以为这才是50年代初的真实的丁玲。

但她有一次讲话是专门讲“左联”的,其中却多次谈到了左联的“左”。她回忆道:大革命时期很多青年集中武汉,那时是统一战线。青年只凭一股热情。我那时是左的,反对国共合作。1928年在上海,鲁迅和创造社打笔墨官司,创造社和太阳社里都有几个党员,表现也是“左”。左联成立在1930年2月间,党员很少,成立会上郁达夫、阳翰笙、戴望舒、杜衡等都在,还有沈起予、郑伯奇等,大家都“左”。左联在日本学校开会,彭慧从苏联回来,一讲就是“我们的党的任务……”。谢冰莹穿紫毛葛裤子,绿上衣,沙嗓子,一讲就是北平左联怎样积极,把上海左联骂一顿。白薇讲起来也是拍桌子。“一・二八”前上海学生到南京请愿,要求抗日,在珍珠桥被打死一人。上海开会抗议,到会二三千人,决定抬棺游行,四人一排,从公共体育场到大马路时有一万人,唱国际歌,唱少年先锋队歌,喊“苏维埃万岁!”“共产党万岁!”“打倒国民党!”“打倒蒋介石!”还有飞行集会,三分钟两分钟,先施公司炮仗一放,楼上丢传单,楼下喊口号,然后就溜了。这不是示威,是“示弱”。沈从文等骂我们“左而不作”。萧伯纳到上海,左联决定欢迎,要丁玲通知鲁迅也去打旗。丁玲消极怠工,找到雪峰,雪峰说这决定是胡闹。左联那时认为鲁迅不好领导,拿他没办法。开始是雪峰负责和鲁迅联系,后来雪峰要走了,没人去,净是太阳社的人,便由丁玲去。鲁迅对雪峰讲,丁玲是个小孩子。阿英原认为丁玲有无政府主义,有坏影响,这时又说丁玲好了。以后活动更困难了。左联还是很左,有一次开会选举书记,鲁迅、茅盾都没选上。后来左联取消,还是因为太红。

丁玲给我们讲话时注意到了左联的“左”,而没有感到解放后文艺领域的“左”,未免有些当局者迷了。

丁玲办中央文学研究所确实是竭尽全力的。她在学员中成立了理论批评组,我分在这个组,又为培养师资成立了教学研究组,还请来一些有创作经验的作家,成立了创作组。我猜想丁玲本人可能想让中央文学研究所集教学、创作、理论批评研究于一体,成为一个培养青年创作者和理论批评者的基地。可是,1953年下半年正当第二期学员入学的时侯,上面决定文学研究所和原属单位文化部脱钩,划归中国作协领导,名字改为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这“讲习”二字虽然将要更加名副其实,却也说明了它的根本性的变化。估计丁玲是不大甘心的,不是由于她不再担任所长了,而是她的一个美好的理想夭折了,这也是我猜想。

1956年春,我从文学讲习所调到作协创作委员会任研究员,实际是和几个比我更年轻的同志一起管起创委会一摊日常事务。有一次我作为党小组长去多福巷看望丁玲,那时第一次对“丁、陈集团”的批判已经过去,人们都在期待着为丁玲平反。谈话间她好像是向党申诉委屈,她说自己是个贫下中农,还没有翻身得解放咧!后来总算是平反了,紧接着来的却是1957年更大更猛的对“丁陈右派反党集团”的批判和斗争风暴。这年夏天,我也涉嫌反党反社会主义罪,在调北京师范学院任现代文学教员一年之后,仍被原单位追查受到开除党籍的处分。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结束,大致知道了丁玲20来年的坎坷和苦难经历。几乎遍及全国的冤假错案陆续平反改正,听说丁玲回到北京了,住木樨地。我们一些原在中央文学研究所学习和工作过的同志约齐了去看她,简直是人满为患,大家都感到没有说话的机会,只有是含着笑的欣慰和含着泪的问候。

1982年夏天,有一个现代文学讲习班在大连举办,是为高校青年教师举办的,我应邀为讲员之一。期间得知丁玲和陈明正在棒槌岛休养,便又去看她。她见面就问:王景山咧,怎么样啊?我说1957年我在作协犯了大错误,她立马截住我的话说:“是你犯错误,还是他们犯了错误?”当时我就感到她对反右的看法和她对我的了解,全在这一句话里面了。我简单介绍了我20多年的经历和这次来演讲的事。她问都有哪些人来讲啊,我回答说有李何林、陈瘦竹、王瑶,还有荒煤等,共10来位吧。她接着就说:“荒煤来讲什么,看看他这两年写的文章就行了。”听那意思她大概是对粉碎“四人帮”后荒煤的有些文章不表赞同的。随后又谈到讲习班希望她也能去讲一次。她说:“现在谁还记得丁玲?青年谁还知道丁玲?谁还读丁玲的书?不过是想看看丁玲什么样而已。”我想,这也就是丁玲。我说那你就去一次让大家看看吧!她后来还是去讲了话,受到热烈欢迎。

我和丁玲的个人交往也就是这屈指可数的几次。她逝世后有几次关于她的作品的研讨会或纪念会,我都因故未能参加,甚感遗憾。去年10月是她诞生100周年,肯定会有纪念会和作品研讨会吧,我特写这篇拙文作为纪念。这是我记忆中的丁玲,我相信这也是真实的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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